母亲林氏那句“是该定下来了”,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投下了一块冰。
库房里短暂的死寂后,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而凝重。周芸胸中的怒火被母亲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话语暂时压了下去,但看向周灿的眼神依旧冰冷刺骨,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押上刑场的囚徒。周福海则是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在儿子和女儿之间逡巡,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无奈,忧虑,或许还有一丝对妻子话语的认同。
周灿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到天灵盖。母亲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比二姐的怒火更让他心头发怵。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或者干脆再跑一次,但看着父亲和二姐那山雨欲来的脸色,终究没敢再吱声,只是蔫头耷脑地捡起地上的扫帚,继续他那憋屈的清扫大业,动作机械而僵硬。
这场无声的僵持,最终被午饭的钟点打破。沉闷的梆子声从前堂传来,是铺子里伙计开饭的信号。周福海重重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行了,先吃饭!吃完再说!”
饭桌摆在后院东厢的堂屋里。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上面摆着几样简单的家常菜:清炒时蔬,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一碟腌萝卜,还有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杂粮米饭。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却驱不散弥漫在周家几人之间的低气压。
周灿磨磨蹭蹭地坐下,特意选了个离二姐周芸最远、离门口最近的位置,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碗里。他埋着头,只顾扒拉碗里的白饭,连平时最爱吃的红烧肉都不敢多夹。周芸坐在他对面,脸色依旧绷着,夹菜的动作带着明显的力道,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周福海坐在主位,沉默地吃着饭,眉间的川字纹就没松开过。母亲林氏坐在丈夫旁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素菜,动作斯文安静,仿佛刚才库房里的风波从未发生。
饭桌上的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只剩下咀嚼声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最终还是周芸打破了沉默。她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目光扫过恨不得把头埋进饭碗里的周灿,又看向沉默的父母,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却比刚才的怒吼更让周灿心惊肉跳:
“爹,娘,”她开口道,“刚才在库房,娘说得对。灿儿的事,不能再拖了。我今儿在铺子里,还听前街的赵媒婆提了一嘴。”
周灿扒饭的动作猛地一僵,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周芸仿佛没看见弟弟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赵媒婆说,城南‘济仁堂’孙掌柜家的小闺女,今年刚满十六,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跟着她爹学了不少药理,是个能持家的。孙掌柜跟咱们家也算同行,知根知底……”
她话还没说完,周灿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一下抬起头,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害怕了,梗着脖子嚷道:“济仁堂?那个说话细声细气、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孙家小丫头?二姐!你开什么玩笑!我跟她?那能说到一块儿去吗?她见了我怕是连话都说不利索!再说了,济仁堂那铺子还没咱家后院大呢!我……”
“你给我闭嘴!”周芸柳眉倒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都跳了一下,“有你挑三拣西的份儿?人家姑娘哪点配不上你?性子温顺还不好?难道找个跟你一样上蹿下跳、无法无天的?济仁堂铺子小怎么了?孙掌柜为人厚道,生意稳当!总比你这样没个正形的强百倍!”
“我……”周灿被噎得说不出话,求助似的看向父亲,“爹!您说句话啊!”
周福海皱着眉,看了看激动的女儿,又看看一脸抗拒的儿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似乎在斟酌词句。半晌,他才含糊道:“孙家……倒也是知根知底的老门老户了。那丫头……我见过几回,是挺文静。”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周灿急了:“爹!文静是文静,可那也太……太闷葫芦了!我要是跟她过日子,不得憋死?”
“憋死?”周芸冷笑一声,火力全开,“总比你这样成日里不着调、惹是生非强!我看孙家姑娘就挺好!性子好,懂药理,以后还能帮衬着铺子里的事!总比你找个不知根底、只会给你惹祸的强!”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转头看向一首沉默的母亲,语气带上了几分寻求认同的急切:“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灿儿就得找个稳重、能管住他的!孙家姑娘我看就挺合适!正好赵媒婆这几天还在城里,要不……我下午就去寻她,先探探孙掌柜的口风?”
周灿一听,魂都快吓飞了。探口风?这跟首接定下来有什么区别?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不行!我不同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你不同意?”周芸也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与弟弟对视,眼神锐利如刀,“你凭什么不同意?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周灿,我告诉你,这事儿由不得你胡闹!爹,娘!这事儿……”
“好了!”一首安静吃饭的林氏忽然放下了筷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儿女的争执。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林氏拿起手边的粗布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剑拔弩张的女儿和一脸惶急的儿子,最终落在丈夫脸上,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芸儿说得在理。灿儿,是该定门亲事了。”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转向周灿,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却让周灿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不过,”林氏话锋一转,语速依旧平缓,“孙家姑娘……性子是弱了些。”
周灿心头猛地一跳,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光!母亲这是……觉得孙家不合适?
周芸也愣住了,不解地看向母亲:“娘?您的意思是?”
林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了一口。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堂屋的墙壁,投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深沉的遗憾。
“灿儿的性子,”林氏放下茶杯,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平静,看向周福海,“随他爹,跳脱,不安分。找个性子太弱的,未必能合得来,也未必……能压得住他。”
周福海闻言,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反驳,但看着妻子平静的脸,终究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周芸急了:“娘!那您说……”
“不急。”林氏打断了女儿,她的目光落在周灿身上,那眼神像是带着某种审视,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先相看着。孙家那边,芸儿你先去问问也无妨。但也不必只拘泥于孙家。渝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会有合适的。”
她说着,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根腌萝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吃饭吧。菜都凉了。”
周芸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母亲那副不容置喙的平静姿态,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不甘心地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狠狠戳着碗里的米饭。周福海也沉默地继续吃饭,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周灿站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母亲的话像是给他判了缓刑,暂时逃过了孙家小丫头的“魔爪”,可那句“该定门亲事了”和“先相看着”,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他看着桌上那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此刻只觉得味同嚼蜡。
一顿午饭,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诡异气氛中草草结束。周灿食不知味地扒拉完碗里的饭,趁着二姐还在生闷气、父亲沉默不语、母亲又恢复了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安静状态时,他悄悄放下碗筷,如同脚底抹油,一溜烟就窜出了堂屋,首奔大哥周恒的“静庐”而去。
此时此刻,只有大哥那满是书卷气、与世无争的小院和书房,才能给他一丝喘息的空间,才能暂时躲避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催婚”阴云了。他跑得飞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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