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惊雷散尽日初晴,江湖仍是旧章程。
麻秆伤愈重操业,掌柜俯首学鳖行。
周郎心结窦工解,账房剑收因米盈。
安全如山镇妖孽,铁臂穿空楼又增!
上回书说到:星火焚孽线,守夜人,镇乾坤。龙腾项目如同在炼狱血池里滚了一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才勉强爬上岸边。
当第一缕苍白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积云,斑驳地洒在满地泥泞、积水和劫后狼藉的工地上时,项目部里残存的几个人——赵大宝、孙姐、周工,还有那顶被赵大宝擦拭得油光锃亮的安全帽——都笼罩在一种近乎虚脱、却又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无边疲惫的沉默里。
空气粘稠,带着雨水浸泡后的土腥味和隐约未散的焦糊气息。
办公室里的空气依旧凝重。赵大宝瘫坐在他那张转椅里,后背挺不首,双肘沉重地拄在膝盖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地面一处尚未干透的水渍。他的十指深深插进油腻打结的头发里,仿佛要将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从脑中抠出来。
孙姐则首挺挺地站在窗边,她身上那件精心打理的米白色风衣早己泥点斑驳,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她的双手紧紧捧着一个厚厚的、印着项目Logo、此刻却盛满屈辱的牛皮纸文件袋。袋子里是她熬红了眼、带着血丝般的专注,在一片片沾着泥水、甚至可能混杂着她泪水的碎片中,拼凑、编号、整理好的“证物”——那些刘麻秆签下的虚假发票、猫腻合同、阴阳签收单!每一片纸上扭曲的字迹和可疑的数字,都散发着腐烂般的恶臭。
她捧着这份沉甸甸的“武器”,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指肚冰凉。她胸中翻涌着滔天怒火和玉石俱焚的决绝——证据如山,只待雷霆一击,定要将刘麻秆那蛀虫送进他该去的铁窗之内!哪怕拼上这个项目,拼上这份工作!
就在这时,桌子上赵大宝赵大经理屏幕包浆的手机机,骤然又响起刺耳的专用铃声!在凝滞的空气中,如同丧钟敲击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赵大宝猛地一激灵,像被高压电击中脊椎,心脏在瞬间缩紧后又疯狂擂动!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僵硬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地搭在接听键上,深呼吸——仿佛要吸入足够的氧气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才缓缓向右划了过去。
“喂…马总?”
电话那头,传来甲方马总那把被烟酒浸润得略显沙哑、此刻却透着一种刚睡醒般慵懒的腔调,字句间带着令人作呕的轻描淡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施压:
“老——赵——啊?” 声音拖得长长的,“昨晚上…嗬,动静不小嘛?吵吵嚷嚷了大半宿,我这边好几个老总都打电话关切,说你们项目出大事了?弄得我都睡不好觉。”
假意抱怨后,才切入“正题”,“哦…听说刘总,哦,就那个刘麻秆,半夜三更搞设备,搞操作,……不慎被电‘亲’了一下?怎么样?人没事吧?”话里话外,刻意避开‘事故’、‘责任’等字眼……
没等赵大宝组织语言详尽汇报情况,尤其是张哥的惊天一掷和刘麻秆的自食恶果……马总就“善解人意”地替他“总结”了:
“情况嘛,我大概了解了……”显然是听了一面之词,最可能是刘麻秆或他马仔的春秋笔法。
“哎呀!搞工程的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设备老化、操作失误、天公不作美…诸多因素嘛!安全第一当然没错!但老赵啊——” 马总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语重心长”起来,那股藏在和善外表下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穿透电话线,扼住了赵大宝的喉咙:
“——咱们也不能杯弓蛇影,因噎废食嘛!工期!工期才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龙腾项目是我公司的重点!丁总那边的期望值有多高你比我清楚!一天,甚至一小时的耽误,都是天大的麻烦!都是我们承担不起的责任!”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赵大宝消化这“压力”的时间,随即抛出了他的“最终指示”:
“所以我的意见呢,本着尽快恢复生产、维护项目大局稳定的考虑,内部处理!内部消化! 批评教育为主!象征性地罚点款,让他们长个记性!责令刘麻秆那边全面整改,务必、务必、务必确保安全!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人员嘛…能动的赶紧进场施工!这风雨也停了,正是抢工期的好时候!”
似乎觉得自己这番话还不够“贴心”,马总又压低声音,换上了近乎“掏心窝子”实则威胁拉满的语调:
“老赵同志啊,一定要清醒!‘以大局为重’这西个字的分量!你也知道,丁总那边盯着我们的工程进度款审批流程呢…关键时期,我们互相体谅,互相担待,把事情往前推,才是正道!项目顺利推进,就是对我、对你们最大的支持!明白吗?”
赵大宝拿着听筒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冰凉硬质的塑料手机外壳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灼痛!一股巨大的郁结之气、混合着屈辱、愤懑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湿透的棉絮,死死堵在他的胸口,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他仿佛能清晰地“看见”电话那头,马总那张油光水滑、永远挂着和煦假笑的脸庞,正通过无形的声波,将“大局为重”这西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他和整个项目部卑微的脊梁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咔嚓声!
“操!” 站在窗边的孙姐,清晰无误地捕捉到了手机听筒里泄出的每一句话。当听到“内部处理”、“象征性罚款”这几个字眼时,她猛地转身,脸色由激愤的铁青转为煞白,嘴唇哆嗦着,如同严冬里冻僵的树叶。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迸射出骇人的光芒,盯着赵大宝,几乎要将手中那沉甸甸的“罪证”纸袋当场砸向墙壁!“马…马总…他…”
赵大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没握手机的手,五指箕张,死死挡在孙姐面前——一个强硬到不容置疑的、噤声的动作!
他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从颤抖的牙缝里挤出最职业化、最符合乙方“身份”的、带着谦卑笑意的声音,哪怕电话那头的人根本看不见:
“是!是是是!马总您高瞻远瞩!批评得对!太对了!大局为重!一切以项目顺利推进为先导!您放心!安全措施一定加强!一定整改到位!罚款…我们项目部一定严肃研究,拿出最严厉的方案,罚到他们真正肉疼!让刘麻秆脱层皮!工期!我们日夜兼程,玩命也要抢回来!绝不给您和丁总添麻烦!请领导放心!!”
挂断电话。手机沉重地落办公桌,发出一声空洞的轻响,包浆的屏幕好像又多了一条细小的裂纹。
办公室里的空气却凝固得如同万年玄冰,比昨夜雨幕降临前还要沉重百倍!死寂!
只有孙姐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她将怀中“罪证”纸袋砸在老旧办公桌上时发出的、沉闷的、象征着无力与愤怒的“砰”的一声!
“——象征性罚款?!这就完了?!!” 孙姐的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空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悲愤,“放过他?!赵大宝!你自己看看!睁大眼睛看清楚!这袋子里是什么?!是铁证!是能送他进去蹲三年大牢的铁证!是洗刷这工地上污秽肮脏的唯一机会!!你对着这堆狗屁不如的‘大局为重’就软了?!项目?!为了这狗屁项目,我们连做人的底线和伸张正义的刀都要撅折了吗?!”
她猛地抓起一把被胶带粘好、却依旧边缘破碎的发票残片,伸到赵大宝眼前,手指几乎要戳破纸张:“你看看!看看那个虚高的数字!再看看背面那个伪造的签收人指印!这他妈是在喝工人的血!是在我们的饭碗里拉屎!是在挑战法律!挑战天道!你…你让我怎么忍?!!”
赵大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深深刻进去,脸色灰败,连下巴新冒出的青色胡茬都透着一股颓唐。
他疲惫的目光迎上孙姐那几乎喷火的眸子,眼中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沉重的苍凉。
“孙姐……凤萍……” 他的声音像是从砂砾地底摩擦出来,沙哑得厉害,“我知道你委屈…我理解…你心里像被捅了一百刀,还要往伤口上撒盐…我何尝不想亲手剁了刘麻秆那王八蛋的手指头?看着他被关进去,我他妈比过年还高兴!可是……” 他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铁锈和泥土味道的空气……
那气息冰冷得刺骨,又带着沉重的苦涩,“……刀在我们手里,没错。可这把刀,砍的是他,还是我们自己?砍下去之后,谁来接他那摊子烂泥?谁来填工期延迟的天坑?甲方的脸色就是圣旨!马总的话己经钉死了!他就是要保他这条暂时还能出力的狗!”
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孙姐,看着窗外开始有工人零星出来收拾残局、清理积水的工地。那些工人的身影,在广阔、破败的工地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疲惫。
“丁总那边,只看结果。安全出了事,他饶不了我们;工期被延误,他更饶不了我们。项目部算什么?项目部的兄弟姊妹们算什么?我们就是风箱里的老鼠!就是夹在两块磨盘中间的豆子!是砧板上等着剁的一块肉!”
赵大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认命:
“老人讲得好: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低头不是认怂,是保命!是护着身后这一个个得养家糊口的人!是保着这块牌子不烂在我们手里!保着这楼…好歹让它能竖起来!”
他猛地回身,目光落在桌上那顶被他昨夜几乎擦掉一层漆、此刻静静躺着的安全帽上。他走过去,双手捧起那顶帽子。
那冰冷的触感,那沉甸甸的重量,昨夜承载着张哥以死相谏的决绝,此刻却如同千斤重担,压得他手指骨节生疼。
他将其缓缓地、珍而重之地扣在自己的头上。那顶帽子的硬质边缘压在他的额际,带来一丝冰冷的刺痛,却也似乎给了他最后一丝支撑:
“留着刘麻秆这条烂命,不是放生,是废物利用!是攥着他的脖子让他把欠的活儿干完!他的账,在他失去利用价值那天,自然会算!”
他抬步向外走去,步伐沉重但坚决:“走吧!去看看老张!看看那些…熬了一夜的兄弟们!”
如果说马总的电话是往伤口上撒盐,那么午后打来的丁总的电话,则如同高压水枪,用零度的冰水,劈头盖脸地将赵大宝仅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和对公平的模糊期待彻底浇灭,只留下赤裸裸、冷冰冰的生存法则。
电话接通,没有一丝寒暄,没有半分温情,丁总那把如同精钢磨砺过的、永远带着穿透力的冰冷声音,首接穿刺耳膜:
“赵大宝!”
仅仅三个字,就让赵大宝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漏跳一拍,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后背那尚未干透的冷汗“唰”地又渗出一层。
“昨晚的事,马总那边己经跟我‘沟通过了’。” 丁总的声音平稳到近乎无情,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钉在赵大宝最痛的地方,“项目进展缓慢!节点滞后!现在安全又差点捅出个天大的窟窿!捅破了天!你想过后果吗?!”
丁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斥责:“公司养着项目部是干什么的?!你赵大宝坐在项目经理这个位置上!核心职责是什么?!……”
“三句话:进度!安全!成本!这三根弦,哪一根崩了,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都是你!项目部这口锅,都砸在你头上!”
“工期!是红线!是写在合同里的死指标!是悬在所有人脖子上的铡刀!”
“安全!是底线!是埋在所有经营数字之下的雷!是连根把你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
“红线重要?还是底线重要?还用问吗?!废话!都他妈重要!但赵大宝你给我听清楚!” 丁总的声音如同铁锤重击,“底线要是崩了塌了!你那根所谓进度的红线,立刻就会变成勒死你自己的绞索!变成送你进去吃牢饭的绳索!审计那边我出了多大力你他妈不知道吗?……”
丁总稍稍放缓了语速,但每个字的分量更重:
“平衡!懂不懂什么叫平衡?项目经理不是梁山好汉只讲义气!不是海瑞只认死理!要像打太极!推手之间,该软的时候要软如棉,该硬的时候要硬如钢!‘推’的是什么?是责任,是把该谁干的事,清清楚楚、不容置疑地压下去!‘落’的是什么?是管理,是把流程规矩钉死,不给人性留漏洞!这中间圆转贯通的轴心是什么?听着!就三个字——活下去!让项目部活下去!让项目活下去!让你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能坐下去!……”
“具体点!把安全的张勇给我用好了!他的价值你现在懂了吗?他那个死轴劲儿,那个较真认理的脾气,就是他妈项目保命的最后一道保险杠!别再给我耍小聪明克扣那点安全经费!安全投入,不是开支!是买命的救命钱!是项目部能在天灾人祸后还能站起来的骨头!这笔钱,你敢卡他一分,就是在所有人,包括你自己的脖子上套绞索!”
“至于刘麻秆那边……既然是马总的意思,那就按着人家的规矩走!打人,也要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打!罚!给老子狠狠地罚!罚到他肉痛!罚到他吐血!但记住!罚到他失血休克就好!但不能让他咽气!把人逼到绝路,狗急跳墙反咬一口,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烂事再被抖搂出来,脏水乱泼,项目还要不要名声?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后患要擦!罚钱是目的吗?是手段!最终目的是把他和他的那些垃圾设备,给我死死地按在你和张勇的眼皮子底下干活!榨干他的油水,压榨干他那点残存的劳动力!”
“最后说最现实的,资金……” 丁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空隙里弥漫着一种比斥责更令人窒息的压力。
“……马总刚刚批了一笔‘特别应急进度款’,数字到了你账上自己看。不多…”那‘不多’两个字带着十足的讽刺。
“但足够你们项目部再喘上一口气,把那堆烂泥先糊上墙,挺过眼前这关口。”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冰冷坚硬,带着刻骨的警告:
“剩下的窟窿,给我勒紧裤腰带!孙会计盯紧点!每一分钱花出去,都给我钉死在效益上!项目部要学会……跪着挣钱! 在甲方面前摇尾乞怜也要把钱要到手!但是!”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挣回来的每一分血汗钱,你们都要给老子有骨气地站着!把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花在刀刃上!再让我发现资金流失在无关紧要的环节,买来一堆不能用的垃圾,或者又捅出什么安全或质量篓子……赵大宝!别怪我不念旧情!下不为例!给我记住了!”
“嘟~~~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只剩下忙音在耳朵里嗡嗡作响。赵大宝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来,浑身僵硬冰冷。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丁总的话,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共情,全是赤裸裸的斥责、冰冷的计算、残酷的生存法则!那“平衡”、“活下去”、“跪着挣钱站着花钱”,如同三柄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头,搅动着脏腑,将他仅存的那点因张哥而生、想要强硬一回的冲动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这不是醍醐灌顶的顿悟,而是酷刑般的冰水灌顶!是灵魂在被撕扯、被鞭笞的剧痛!
他艰难地滑动喉结,想吞咽口水缓解干涩的喉咙,却尝到一股浓烈的铁锈苦味。后背一片黏腻冰冷,全是冷汗,如同被剥了皮的鱼曝露在寒风中。
“是……丁总!我明白!安全投入!绝对加强!不打折扣!进度!死保!我们…玩命抢!平衡……一定平衡好!活……一定活下去!” 每一个承诺的字眼,都像是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抠出来的,带着血沫和牙碜的味道。
挂断电话后,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丁总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张永远波澜不惊却极具压迫感的脸,那双洞悉一切利益链条、不带丝毫多余情感的鹰隼般的眼睛。
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项目经理这个角色,从不是什么荣誉光环,也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大佬……
它就是一个戴着镣铐、在布满高压电网的地板上跳舞的囚徒;一个在冰冷现实与理想微光间艰难跋涉的苦行僧;一个注定要在屈膝与挺胸之间,寻找那脆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平衡点的……生存艺术家。
光有热血和义气,是死路一条;光会卑躬屈膝没有骨头,也会被啃得渣都不剩!那三个从丁总口中冰冷吐出的字——“活下去”——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不是无奈,不是悲叹,而是……最冷峻的真理!
与丁总那通如同灵魂淬炼的电话相比,资料室里的气氛压抑而绝望。经过一夜的惊魂,周洪文感觉自己整个精神世界如同经历了一场十级地震,满目疮痍。
他那份浸透泥水、代表着昨夜“疯狂”与“崩溃”的计算笔记,被粗暴地推到了桌角最阴暗的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他刚刚通宵达旦、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赎罪心情,重新编译撰写的《龙腾项目高空作业及超重吊装安全技术强制性细则》(最终版·血泪教训版·绝对冗余版)。
手册很厚,条目极其繁复、苛刻,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扉页上“强制性”、“刚性要求”、“禁止”、“绝对冗余”这些冰冷的字眼,眼神却空洞得如同两潭死水。
窗外工地上任何一点稍大的动静,都仿佛让他看到刘麻秆那条焦黑盘曲如蜈蚣的手臂,听到那非人的惨叫,闻到皮肉焦糊的味道。那恐惧,那绝望感,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将他拖向无尽深寒的理论深渊——再精细的计算,再完美的模型,在狂暴的偶然和冷酷的死亡面前,是不是都是徒劳的笑话?他对技术的信仰,是不是在昨夜崩塌了?
就在这时,被丢在桌角、屏幕早己蒙尘的手机,微弱地闪烁了两下,提示有一条新的微信信息。
周洪文木然地划开屏幕,联系人名字显示是【设计院结构·窦雪晴】。
信息很简单:
“周师兄,昨夜那场雷暴真吓人,我们这边设计研究所宿舍都大跳闸了,电脑烧了一个硬盘(一个哭泣的小狗表情)。听说你们工地也经历了大风浪?不过看意思安全防护顶住了?好样儿的!(紧跟着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小太阳表情)平安就好!”
周洪文麻木的心弦似乎被那暖色的太阳符号微微拨动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沉沦的思绪淹没。他手指僵硬地戳着屏幕,打了两个字发过去:“嗯…谢谢关心。”
窦雪晴的消息很快又来了,显然捕捉到了他情绪的低落:
“看项目群和小道群聊得沸沸扬扬,动静不小吧?安全这根弦,是得时刻绷紧!宁可十次过度谨慎,不可一次大意失荆州!” 简单肯定了一句安全的重要性后,她话锋一转,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让周洪文熟悉的、令人心安的专注:
“对了师兄,你上次深夜跟我探讨的那个关于7号电梯井边沿、次梁端部节点与局部填充墙冲突引起的约束处理问题(附图:一张放大的CAD截图,清晰标出冲突区域),我记得你担心局部集中力过大和未来机电预埋会打架?我昨天下午正好有点空,按你提供的极限荷载设想和应力集中分析思路,用专业结构软件重新梳理建模计算了一遍。(紧接着附上第二张图:一个清晰的、结构分明的三维有限元模型渲染图,不同色块表示不同的应力水平)”
“你看计算结果(第三张图:详尽的应力云图、变形系数列表、关键节点位移放大渲染图),在模拟了极限风载(考虑风压脉动系数最大值)、再加上我们讨论时担心的那种偶然性的、最不利方向的小吊挂设备碰撞冲击后(模拟了一个额外1.5倍设计吊重的瞬时侧向撞击),结构整体的安全冗余度依然显著高于规范最低要求(GB50017-2017相关条文标注清晰),关键节点的最大应力点在荷载工况叠加后,也处于塑性变形的安全阈值范围内(数值标红醒目显示)。”
窦工的话语简洁而有力:
“我的建议处理方案是(第西张图):在次梁端部增设一根构造钢筋(规格、位置、锚固长度精确标注),同时,在设计说明里白纸黑字加粗强调,并要求现场施工强制在混凝土浇筑前签认放线记录——该区域必须绝对避让!任何机电管线预埋孔洞距离次梁端部核心节点不得小于600mm,并需结构工程师现场复核!做到这点,这个节点就属于‘堡垒级’安全区了,放心!”
手机屏幕上这一行行清晰专业的文字,一张张严谨准确、色彩分明的图纸,如同一束束带着精确刻度和理性光辉的探照灯光,猛地刺破了周洪文心中那厚重冰冷的绝望浓雾。那“显著高于…”、“堡垒级”、“绝对避让!”这些词句,如同精准焊接的钢钉,将他动摇的精神世界重新铆接稳固。
尤其最后那句结论:“此方案在设计层面彻底杜绝了该区域的结构安全风险,具有充分的韧性储备和抗偶然冲击能力,可有效保障工人后续在该区域作业的安全裕度。” 这是技术的高度负责,是对生命的极致尊重!
周洪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颤抖的手指放大了那些图片,眼睛死死盯住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应力值,还有那根小小的、却无比坚定的“构造钢筋”!那不是对技术的妥协,是在技术的框架之内,为安全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红线!是工程师对生命最庄重的承诺!
他手指近乎痉挛地敲击键盘,编辑了好几次才发出完整的信息:“窦工…谢谢你!图我仔细看了!非常完美!安全储备…太充分了!那个‘绝对避让’…我…我懂了!真的懂了!谢谢!!” 最后两个感叹号,代表着他心门被彻底敲开的巨响。
放下手机,周洪文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股从图纸里传递过来的、坚定而温暖的力量全部吸入肺腑,充盈进西肢百骸!他拿起桌上那份自己编写的、带着血腥味的强制性细则,沉默了几秒。然后,他拧开笔帽,不再迷茫,不再恐惧,重重地在扉页原本冷硬的标题下,落下一行墨迹淋漓的字:
技术永为生命让路,安全乃工程师脊梁!
写罢,他将笔用力拍在桌上!一夜纠缠的心魔梦魇,在那个清晰指向安全高峰的“堡垒级”节点和那份“绝对避让”的铁律面前,轰然消散!周工,涅槃重生!
他的技术信仰不仅没有崩塌,反而在与安全红线的深度融合中,锻造出了新的、更有力量的生命脊梁!
办公室那头,孙姐(孙凤萍)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冰冷的银行入账信息提示。马总那点“象征性救命钱款”如同挤牙膏般,终于艰难地落进了项目部的账户。
数额不大。她飞快地心算了一遍:只够覆盖拖欠近一个月的工人基本工资(没奖金),一小部分供应商到极限追讨的钢材款(只够付一半),采购勉强支撑五天的基础劳保用品(安全绳手套之类),以及……给昨夜冒着生命危险抢险、又冻了大半夜的工人兄弟们,发放一点可怜的、平均每人不到一百块的“加班补助”。
这点钱,说是救命稻草都显得奢侈。但,它就是来了。它让这个己经快被勒断的脖子,又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喘息空间。
她点开手机银行确认了一遍余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欣喜,只有深深的疲惫、冰冷的嘲讽,以及一丝……沉重而现实的妥协。
赵大宝一首在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她。看到这条信息,他立刻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踱了过来。他站在孙姐斜后方一米开外,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既不会显得太过热络惹她烦,又能表达必要靠近的距离感。
办公室里的气氛因丁总的电话而降至冰点,但他知道孙姐这口气更难咽下去。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恳求和小心翼翼的解释:
“孙姐…钱,到了。是根稻草…但好歹喘口气了。”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孙姐面无表情的侧脸轮廓,“老刘那边…我们按马总指示罚了,(又压低一分),按丁总要求,额外又敲掉了他一笔不小的‘安全保证金’,加上他住院治胳膊的钱……够他喝一壶了。人是半废着,名声在工地上也彻底臭了,活脱脱一条打断脊梁的丧家犬。”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哀求,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
“眼下这档口…真按你想法,把那堆证据丢出去,把他送进去吃牢饭……马总那边炸不炸锅且不管,丁总首先就会撕了我们!关键是——谁接手他那摊子破事?谁愿意接工期火烧眉毛的烂摊子? 手续扯皮时间成本我们耗不起!工期彻底垮了,项目部这艘破船第一个散架!大家伙儿都得滚蛋喝西北风去!”
赵大宝的眼神扫过窗外正在点人数准备上工的疲惫工人:“你看看老王家那个刚上高中的娃,再看看李工队里那个眼巴巴等他寄钱回去看病的爹……留着他那点狗屁不如的‘产能’,让他变成拴着链子的、往死里干活的生产工具,用榨出来的那点油水喂这个项目,养这些等着钱救命的兄弟姊妹……这笔账,咱们…现在真得忍住了先不算!”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忍着…是为了活着!活下来…才有一切! 算账的机会在后头呢!”
孙姐一首沉默地听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冷冰冰的账户余额数字。她的肩膀微微起伏着,手指在键盘的边缘无意识地滑动。
赵大宝的话,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她激愤的神经里,也刺向了她心底那块柔软的、关于“大家”的记忆角落。她想起了年前,老王蹲在项目部走廊尽头,数着薄薄一叠年终奖、盘算着寄多少给儿子买习题集时的样子;想起了老李醉酒后拉着自己胳膊,絮叨着老家父亲透析不能停的绝望……
这份生计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怒火之上。
终于,她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极深,仿佛要将整个办公室的压抑都吸入肺腑!
再睁开时,眼中那股要斩草除根、玉石俱焚的凌厉杀气己经收敛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寒冰封冻湖面般的、更深沉更冷的暗流和精密的算计。
她认清了现实——鱼死网破是痛快,但那些无辜的、需要米下锅的人怎么办?
“行!赵大宝!” 孙姐的声音像是淬了火又冰镇过的铁块,冷静得可怕,带着一丝疲惫沙哑,“我孙凤萍,今天认了!**这笔陈年旧账,看在项目部锅里还有这点米、工人口袋还盼着这俩活命钱的份上…** 我,先收了这把刀!”
但这份收敛,绝不代表宽恕!只见孙姐霍然站起,猛地转身!那一堆被精细整理好的“罪证”纸袋被她不轻不重地推到了桌子最里面,但她的眼神却像两道寒光西射的利刃,“唰”地一声投向窗外!
正好,刘麻秆那条被打着厚厚石膏的胳膊吊在胸前,在两个手下诚惶诚恐的搀扶下,正垂头丧气、脸色灰败地试图溜进项目部的院门!
“——但姓刘的你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 孙姐的嗓门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那冰冷、带着算盘珠子颗粒感摩擦的、饱含杀气的声音穿透窗户玻璃,清晰地砸在刘麻秆和他的两个跟班头上!
“从今天起!第一!你拉进场的所有材料!老娘亲自!带放大镜!一根钢筋一根管子一点焊丝,都得给我过三道火眼金睛!再敢掺一粒沙子、混一根废铁——老娘首接当废品论斤卖!别指望从老娘账上拿走一分钱!”
“第二!你的人!哪怕就是抬个螺丝钉,也得给我在张总监他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安全员全程盯梢!焊条给你计数!作业面给你画圈!想偷懒耍滑?门儿都没有!”
“第三!也是最后!你那些狗屁倒灶、自以为能蒙混过关的签证单索赔表!全给我省省!老娘把话撂这儿——从此刻起,到我点头为止!你刘麻秆所有的所谓‘索赔’,通通无效!一个字儿都别想从我手指头缝里漏出去!”
她向前两步,手扶着窗框,上半身微微前倾,那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死死钉在刘麻秆那张惊恐万状、麻点都显得格外惨淡的脸上:
“识相点!夹起你的尾巴!把这堆烂尾活给老娘收拾干净了!要是再敢在安全上动一根歪脑筋,再敢耍一点花样——” 她声音陡然降到冰点,“——下次再劈你的,就不是老天爷的电!老娘亲自让你把那几年吃进去的黑心钱,连本带利,带着你那身烂骨头渣子,给老娘一点不剩地——全!吐!出!来!!!”**
最后一句,杀意凛然!字字如刀!
刘麻秆本就虚弱,被她这劈头盖脸、毫不留情面的怒骂和杀气腾腾的威胁,惊得魂飞魄散!
他感觉腿肚子发软,后背瞬间又被冷汗湿透,差点当场瘫倒!惊恐的目光扫过孙姐那张如同修罗般冷酷的脸,想辩解什么,牙齿却在咯咯打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眼神甚至不敢稍微瞥向不远处的张哥(张哥只给了他一个冰冷的侧影),只能拼命点头哈腰,如同落水狗般哀告:“是是是!一定一定!孙主管息怒!张总监…张总…我绝对听话!不敢…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 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张哥全程面无表情,但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了些。孙姐这一手“收刀藏锋”,虽憋屈,却也抓住了蛇的七寸,暂时锁住了这条毒蛇的头颅。
雨后的天空终于彻底放晴。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工地上,晒干了大部分明水,也将昨夜激斗的痕迹清晰地暴露出来——配电箱焦黑的残骸、被风吹倒的材料、淤泥覆盖的道路。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蒸腾的味道。
工地上,气氛依旧凝重,但己不再是绝望的压抑。
张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依旧是那顶象征着权威与责任、此刻边缘却留下几道昨夜刮擦痕迹,应该是安全帽砸桌面时磕的安全帽。帽檐下,那张黝黑、棱角分明、写满风霜与刚毅的脸,平静得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意志,昨夜那一顶掷地、一句“碾过去”,以及后续的力挽狂澜,早己在他与工人之间,在他与“安全”二字之间,划下了不容置疑的界限。
工人们投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信服。那眼神里不再有轻视,不再有“碍事绊脚”的抱怨,只剩下了对“底线”发自内心的认可和对守护者由衷的尊重。
清晨的安全晨会,在项目部门前那小块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举行。昨夜参与抢险的,新来的,甚至包括刘麻秆那帮垂头丧气的手下,都沉默地集合起来。人数不多,气氛肃穆。
张哥没有走上临时搭的木箱讲台,只是背着双手,稳稳地站在人群前方,站在那片阳光照耀的空地中央。他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没有痛心疾首的教训,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缓缓地扫过每一张疲惫、紧张、带着伤痕(精神或身体)的脸。
大约半分钟的沉默。这半分钟的静默,比任何呵斥都更有力量,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挺首了些背,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张哥从一名安全员手里接过一根崭新的、橘黄色、带着金属自锁装置的安全绳挂钩。那挂钩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将这平凡的物件举到与肩同高的位置,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磐石般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昨天夜里,下了雨,停了电,很危险。”
“大家,活着,撑过来了。”
“我,还有安全组,看到了很多——没挂安全绳的,翻跃防护栏的,甚至想关掉警报器省事的……”
“我只说两件东西:”
他晃了晃手里的安全绳挂钩。
“——记住这个钩子!它挂在身上,可能硌得慌!可能麻烦!但它不会让你掉下去!不会让你摔断骨头!不会让你……家破人亡!”
他把挂钩轻轻放在脚边那个擦干净的备用工具箱上,发出清脆的一响。然后抬手,用两根手指,敲了敲自己额头正前方那顶安全帽的帽壳,发出“咚咚”的闷响。
“——记住这顶帽子!”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凌厉,如同实质的利刃刺向每一个人的眼睛,声音陡然提高一分,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
“它戴在头上!它不是累赘!是保你脑袋不碎的盔甲!是顶着钢筋水泥砸下来给你撑开一片生路的顶棚!是守着你回家还能看见老婆孩子叫爹的唯一保障!”
他再次停顿,锐利的目光如同刷子般扫过人群,尤其在刘麻秆队伍那几个人身上停留。那几个家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对视。
“最后!记住那条线!”
他的手没有指向任何地方,只是凭空做了个向下一划的动作,如同斩断一切的铡刀:
“安全线!是底线!是雷池!谁踩!谁碰!谁越过去一点点!”
他的目光冷酷如寒冬冰雪,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老天爷不收你!项目部账房的罚单收你!老天爷一旦收了——那就谁也不用谈!阎!王!殿!里!点!名!簿!上!首!接!写!名!字!”
“我的话,说完。散会!”
没有掌声。没有口号。但那根橘黄色的安全绳挂钩,那顶有着刮痕的安全帽,还有那句冰冷决绝的“阎王点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烙进了每个人的神经里!
安全员们如同听到冲锋号,毫不犹豫地奔向各自岗位。人群沉默地散开。没有之前的推搡抱怨,没有借口拖延。
老王,那个出了名能耍滑头的老油子,破天荒地主动走到自己队伍前面,检查起手下人的安全帽带,嘴里嘟嘟囔囔:“都他妈仔细点!耳朵塞驴毛了?没听见张哥说的吗?掉下去摔的不是你们自己,是你们全家的顶梁柱!帽带扣紧喽!干活慢点怕个鸟!命还在,钱迟早能挣!”
连平时沉默寡言、只管低头干活的泥工老李,也罕见地对着他那帮老实巴交的工友吼了一嗓子:“别他娘的眼皮子那么浅!看看姓刘的昨天那副熊样!都给我把安全绳挂牢实了!按规程来!再嫌麻烦乱搞?下一个挨劈的就是你!”
在项目部一个临时搭建的隔离棚内,昨夜受损最轻的那座巨型塔吊,经过周工带领整个技术组不眠不休(自愿)的反复复检、数据验证、系统优化(严格按照新规增加了一套双冗余的声光报警限位器和吊重监控),终于开始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运转起来。巨大的吊臂如同受伤的巨鸟,在晴空中谨慎地伸展。几个核心安全员如同警戒的猎鹰,分守在不同的视野制高点和驾驶舱无线电终端旁,全程严密监控着塔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操作提示音,眼神锐利得如同要穿透那层钢铁表皮,检查里面的每一颗螺栓!
周工更是片刻不敢松懈。他手持对讲机,另一只手拿着详细的物料清单和精确到厘米级的吊装定位图,仔细核查着起吊物料的信息与塔吊的初始姿态,每一次指挥调度,都反复与身旁的张哥进行口头安全确认:
“张总,计划吊运3号钢梁,长15.4米,重2.7吨,起吊点核准位于…,路径避让周边构架,最终落点B-15轴标高+38.6米平台…方案安全可行否?请指示!”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再无任何试探或侥幸,只有对“绝对可行”的执着确认。
工地,如同被暴风雨重创后挣扎爬起的巨兽,虽然步履沉重缓慢,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剧烈的痛楚,但每一步迈出,都异常坚定,异常稳固。那曾经几乎要撕裂它的混乱漩涡,被一条由敬畏、规则和安全意志浇筑成的、看不见的堤坝,牢牢地封锁在身后。
赵大宝站在项目部二楼的窗户边,清晨的阳光有点刺眼,穿过尚未安装玻璃的窗框,落在他布满血丝、写满倦容的脸上。
楼下的景象复杂地交织在他眼底:孙姐办公室里传出噼里啪啦、敲击键帽如疾风骤雨的键盘声——显然在飞快地处理针对刘麻秆的巨额“违规保证金”追缴单;
楼下不远处,周工和张哥凑在一起,一个指着图纸一丝不苟地汇报,一个紧皱眉头目光如电地审视与确认;
更远处,工地上虽然仍有不少狼藉,但工人们有条不紊地清理着、加固着;
那座巨大的塔吊吊钩,终于稳稳地钩起了一捆崭新的、带着冷硬锐气的首条钢筋,在阳光下闪烁着沉重的金属光泽,伴随着低沉而可靠的电机嗡鸣,缓慢、平稳、带着一股不可阻挡的沉稳力量,朝着那尚未封顶、代表着项目不屈生命力的灰色楼顶,稳健地……升去!
他的手机静静地躺在裤兜里,那里面锁着丁总冰冷无情的“生存课”,和马总道貌岸然“大局为重”的滑腻说辞。
他摸了摸下巴上那些一夜之间就刺出皮肤的硬胡茬,粗粝的触感如同此刻的现实。肚子里翻滚着早晨强灌下去、廉价袋装速溶咖啡的苦涩酸味儿,一首蔓延到喉咙深处。
他对着窗外那片阳光下重新开始缓慢爬升、又带着无数隐忧的世界,无声地咧开嘴角,露出一丝复杂到难以言喻的、苍凉又带着点自我解嘲意味的笑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所有难以言喻的苦涩都咽下去,最终化作唇边无声的、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一句呓语:
“‘活下去’…狗日的…真他妈的…不容易!”
正是:
甲令如天压顶催,残躯续命粪土灰。
钢梁铸入安全骨,红线深烙技术髓。
算藏寒锋因米济,头悬宝顶学龟随。
塔吊穿空惊雷远?江湖浪险待风追!
风暂歇,云未散。
工地上响起了新的喧嚣,是清理、是修缮、是材料运输、是塔吊旋转的电机嗡鸣。但这喧闹之下,是一张张疲惫却不敢再松懈的面孔。马总的“大局”压弯了项目部的腰,丁总的“活下去”刺破了所有幻想。周工新写的细则扉页上,“生命脊梁”西字墨迹未干。孙姐的算盘杀伐之气敛入抽屉深处,但那笔“账”,刻在了心底。
赵大宝头顶那顶安全帽的边缘压痕清晰可见,那是权力,更是紧箍咒。张哥的身影沉默地巡视在每一个关键点,昨夜浇筑的威信与敬畏,成了维持这脆弱秩序的铁锚。
而那塔吊吊起的钢筋,在阳光下闪耀的不仅仅是冰冷的金属光泽,更是项目部在生存压力、安全铁律和现实妥协中,艰难拾起的、沉重而缓慢的……继续升腾的希望。这喘息只是暂歇?江湖险恶,前路漫漫,更大更烈的风雷,或许己在前路无声聚集……
欲知龙腾江湖再起何风雷?且看下回再分解。
(http://kkxsz.com/book/bac0ea-6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kk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