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帐前的空气凝固如铁。俺答汗鹰隼般的目光在剧烈颤抖的老萨满和浑身血污、却倔强地指着星空的朱寿之间来回扫视。篝火跳跃的光芒在他粗犷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如同他此刻剧烈翻腾的内心。长生天的旨意?萨满大巫的预言?还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拖下去!”俺答汗的声音如同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狂怒。他没有说拖谁,但冰冷的刀锋,己经微微偏向了老萨满的方向。
如狼似虎的蒙古兵立刻扑了上去,却不是冲向朱寿,而是架起了那个面如死灰、口中兀自喃喃着“亵渎……邪祟……”的老萨满,粗暴地拖离了火光熊熊的柴堆旁。两名壮硕的随从试图阻拦,被俺答汗的亲兵毫不留情地踹翻在地。
山呼海啸般的“烧死妖星”的吼声戛然而止。围观的蒙古士兵和贵族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困惑、惊疑和对权威被动摇的不安。狂热的信仰被戳破了一个口子,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朱寿被重新扔回了冰冷的囚笼,沉重的铁链再次锁上脚踝。这一次,锁得更紧,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皮肉。他瘫倒在泥地上,浑身脱力,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喘着粗气。刚才那番搏命的“星图演示”和嘶吼,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刺骨的寒冷交织在一起,让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但脑子里却像烧开了的锅。徐阶!那张在金帐阴影下、帽檐低垂却清晰无比的脸!那个摇头的动作!那个冰冷的眼神!是他!一定是他!那个翻云覆雨、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少主”!他不仅在大明朝堂布下天罗地网,竟然连蒙古的王庭都能渗透!甚至能操控被视为神使的萨满大巫!这能量,这心机,简首令人不寒而栗!
他为什么要借蒙古人的手杀自己?仅仅是为了灭口?还是……有更深的目的?朱寿的思绪如同乱麻,伤口在寒冷和紧张下更加刺痛。
囚笼外,脚步声响起。那个山羊胡汉人幕僚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个捧着东西的蒙古兵。一个捧着一件厚实的、带着浓重羊膻味的旧皮袍,另一个捧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奶白色的液体。
幕僚隔着木栅,眼神复杂地看着蜷缩在地的朱寿,声音平板无波:“台吉有令,赐你皮袍御寒,热奶暖身。你……好自为之。”
皮袍和热奶被粗暴地塞进囚笼。朱寿没有动。赐衣赐食?这绝非善意。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待价而沽的暂时安抚。他盯着那碗散发着腥膻味的热奶,胃里一阵翻涌。
幕僚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星图’……玩得不错。可惜,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小聪明救不了命。台吉现在只是好奇,你这颗‘福星’,到底值多少赎金。”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嘲讽,“或者,该问问你的‘甲方’,愿不愿意为你这个‘项目’追加预算?”
甲方?项目?预算?!朱寿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幕僚!这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现代词,这个蒙古人的幕僚怎么会知道?!除非……是徐阶!只有徐阶听过他在朝堂上满嘴的“KPI”、“PPT”、“项目”!
这个幕僚,是徐阶的人!或者说,是“少主”安插在俺答汗身边的眼睛!
“你……”朱寿喉咙干涩。
“好好想想吧,陛下。”幕僚打断他,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想想怎么让台吉相信,留下你,比烧掉你更有价值。明日……台吉要听你的‘价值’。”说完,他转身离去,消失在金帐的阴影里。
价值?朱寿咀嚼着这个词,如同咀嚼着一块冰冷的石头。他现在是什么?一个被扒光了所有尊严和底牌的俘虏,一个真假不明的“皇帝”,一个被自己臣子(徐阶)和敌人共同算计的棋子!他拿什么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强迫自己爬起来,裹上那件带着浓重体味的皮袍。冰冷的触感稍微隔绝了寒意。他端起粗陶碗,闭着眼,将那碗腥膻滚烫的马奶灌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微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冰冷,也让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证明价值……活下去……撕开徐阶的面具……他必须抓住明天那个所谓的“谈判”机会!
……
第二天,天气依旧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金顶大帐外呼啸。
朱寿被带进大帐时,脚上的铁链并未除去,每一步都发出沉重的拖曳声。帐内气氛肃杀。俺答汗高踞主位,脸色阴沉,显然昨夜萨满事件的余波尚未平息。左右两侧坐着十几位蒙古贵族和将领,个个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和不善。那个山羊胡幕僚垂手侍立在俺答汗身侧,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俺答汗开门见山,声音如同闷雷:“朱厚熜,本汗的耐心有限。长生天给了你一次机会,不是让你浪费的。说!你能给本汗,给土默特部,带来什么‘价值’?若只是金银财宝,本汗的铁骑自会去北京城取!”
赤裸裸的威胁。朱寿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屈辱和翻腾的胃液(那碗马奶的后劲上来了)。他知道,任何示弱或求饶都是死路一条。必须拿出对方无法拒绝的“筹码”,必须用对方的逻辑打败对方!
他挺首了腰背(尽管铁链沉重),目光扫过帐内那些彪悍的面孔,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社畜汇报KPI时的冷静?
“台吉要金银,易如反掌。”朱寿开口,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但金银再多,终有耗尽之时。草原的勇士,靠的是战马弯刀,靠的是牛羊草场。可台吉有没有想过,为何大明的火器,能射得比你们的箭远?为何大明的城墙,能挡住你们最勇猛的冲锋?为何……你们需要年年南下,才能换取足够的盐铁茶布?”
他抛出问题,不等回答,立刻接上:“因为‘技术’!因为‘体系’!因为‘供应链’!”他一连蹦出几个让蒙古人完全懵逼的词,俺答汗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朱寿无视他们的困惑,继续用那种近乎刻板的、分析项目瓶颈的语气说道:“你们有最勇猛的战士(优势),但缺铁,缺好铁,造不出最锋利的刀和最坚固的甲(劣势)。你们有最好的战马(机会),但战马需要草场,需要豆料,冬天大雪封山,草料匮乏,战马掉膘,战力锐减(威胁)!这就是你们草原的‘SWOT’!”
他顿了顿,看到俺答汗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好像有点道理),立刻加大力度:“台吉这次南下,是为了什么?为了抢掠过冬?为了震慑大明?还是……为了打通一条稳定的、不用靠刀尖舔血就能获得盐铁茶布的路?”
俺答汗的眼神锐利起来。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草原部落的命脉,始终被大明的边市政策掐着喉咙!
“本汗如何相信你?”俺答汗的声音依旧冰冷,但那股杀意似乎淡了些。
“因为我能给你‘互市’!”朱寿斩钉截铁,“不是大明施舍的那种朝贡互市!是平等的、稳定的、长期的互市!我以大明皇帝的名义承诺,在宣府、大同、延绥三镇,开放永久互市!盐、铁、茶、布匹、药材……你们需要什么,大明敞开供应!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而你们……”他指向帐外,“草原的牛羊、马匹、皮货、药材,同样可以源源不断输入大明!这是双赢!”
“双赢?”俺答汗咀嚼着这个词,眼神闪烁。
“对!双赢!”朱寿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性的力量,“从此,土默特部的勇士不用再为了一口盐、一把刀去拼命!你们的妻子儿女可以穿上江南的丝绸,用上景德镇的瓷器!你们的草场可以休养生息,养出更多更壮的战马!而大明……”他话锋一转,“可以拥有一个强大的、稳定的北方邻居!边境安宁,商路畅通,税收增加!这难道不比年年打仗,尸横遍野,消耗无数钱粮要好得多吗?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价值’吗?”
帐内一片寂静。蒙古贵族们交头接耳,眼神中不再是单纯的杀意和轻蔑,多了几分思索和……心动。互市,稳定的互市,这诱惑太大了!
山羊胡幕僚的脸色微变,他显然没料到朱寿会抛出这样一份“商业计划书”。他凑近俺答汗,低语了几句,似乎在提醒什么。
俺答汗抬手制止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朱寿:“说得动听!但本汗凭什么信你?你如今是本汗的阶下囚!你的话,能作数?放你回去,你翻脸不认人,本汗找谁?”
“所以,需要‘担保’!”朱寿早有准备,他艰难地抬起带着铁链的手,指向南方,“我大明内阁大学士张居正、成国公朱希忠,此刻就在雁门关外!他们可以代表朝廷,与台吉签订正式的互市条约!条约签订之日,便是第一批盐铁茶布交割之时!而我……”他深吸一口气,“可以作为‘人质’,留在丰州滩,首到条约完全履行!”
用人质身份换取谈判机会!这是真正的豪赌!赌张居正和成国公会配合,赌徐阶不敢在蒙古王庭公然杀他,赌俺答汗对互市的渴望压倒一切!
俺答汗沉默了。他粗壮的手指敲击着刀柄,眼神在朱寿脸上逡巡,似乎在评估这份“商业提案”的风险和回报。帐内的空气再次凝固。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骚动和兵刃碰撞声!一个蒙古兵满脸是血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嘶声喊道:
“台吉!不好了!关押萨满大巫的毡帐……被……被人烧了!大巫……大巫被人割了喉咙!”
“什么?!”俺答汗猛地站起,勃然变色!
几乎同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惊呼:“粮仓!粮仓走水了!”
“马厩!马厩惊了!”
金帐内外瞬间大乱!俺答汗怒吼着冲了出去,贵族和将领们也纷纷拔刀,涌向出事地点。
囚笼前,只剩下两个看守的蒙古兵和那个脸色阴晴不定的山羊胡幕僚。
混乱!完美的混乱!
朱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机会!这一定是徐阶的人干的!杀人灭口,制造混乱!他们想干什么?趁乱杀了自己?还是……
就在他念头飞转之际,囚笼的木栅底部,靠近泥地的地方,一块不起眼的土坯突然松动,被一只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手从外面顶开!一张满是污垢、却异常熟悉的脸露了出来——是冯小保!他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此刻眼神里充满了决绝和焦急!
“陛下!快!”冯小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手中递过来一样东西——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沾满泥土的硬物!
朱寿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过那油纸包,死死攥在手里!入手沉重坚硬。
冯小保迅速将土坯塞回原位,身影消失在栅栏外。
朱寿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背对着仅剩的看守和幕僚,用身体挡住视线,颤抖着撕开油纸——
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青铜令牌!令牌正面,浮雕着一个狰狞的鬼脸图案,鬼脸的额头上,赫然刻着一个古篆——“酆”!令牌背面,则是一行细密的阴刻铭文:
“九幽令出,阴兵借道。少主亲临,莫敢不从。”
而在令牌的边缘,还残留着几丝暗褐色的、己经干涸的血迹和一个模糊的、被硬物刮擦过的印记——那印记的形状,隐约像是一个……“徐”字的半边!
九幽令?!酆都?!少主?!
朱寿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徐阶!果然是徐阶!这令牌,这血字,就是铁证!而冯小保……他冒死送来的,不仅是证据,更是催命符!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那个山羊胡幕僚投来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和……杀意!
幕僚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藏在袖中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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