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二年，春。厦门。
凛冽的冬意终于被南国温润的海风驱散，但笼罩在厦门岛上的肃杀之气却丝毫未减。海港内，郑氏舰队庞大的身影往来穿梭，水手们的号子声、帆索的吱嘎声、以及船厂锤打铆钉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永不停歇的战歌。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硝石和未干海藻的气息，还有一股更深的、名为复仇的焦灼。
港湾深处，一片新辟出的巨大区域，背靠坚固的花岗岩山体，面朝深水航道。这里没有燕子矶的江风呜咽，也没有南京城破的血火记忆，取而代之的是海浪拍岸的轰鸣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高耸的原木围墙取代了砖石，瞭望塔上哨兵鹰隼般的目光昼夜扫视着海陆。围墙内，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工棚，而是一座座规划严整、依山势阶梯状分布的青石基座厂房。巨大的烟囱如同钢铁森林，喷吐着浓淡不一的烟柱，粗大的铜铁管道在地面和半空蜿蜒如蟒，发出蒸汽通过时的低沉嘶鸣。这里，便是郑成功倾尽郑氏财力物力、在厦门岛上重建的——“砺刃格物院”。
“砺刃”，取砥砺锋芒、薪火重燃之意。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种与旧日截然不同的、更加冷硬、更加高效、也更加沉重的氛围。悲愤不再是宣泄的哭嚎，而是被锻打进每一次锤击、熔铸进每一炉铁水、沉淀在每一个熬得通红的眼神里。
阿木站在一处新建的高台上，俯瞰着下方如同巨大精密机械般运转的院落。他比一年前更加瘦削，脸上的稚气被一种近乎刻板的沉静取代，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浓重的黑眼圈里，亮得惊人，如同永不熄灭的炭火。他身上的靛蓝布袍依旧，只是洗得更加发白，袖口和前襟沾满了难以洗去的火药熏痕和油污。
下方，最核心的区域是“铸锋坊”。巨大的水力锻锤在深挖的基座上稳定地起落，每一次“哐当”巨响，都伴随着火星西溅和铁胚在重压下变形时发出的呻吟。匠师们赤裸着上身，汗水在虬结的肌肉上流淌，目光死死盯着铁砧上烧红的金属，操控着锻锤的节奏，仿佛要将所有的怒火与不甘都砸进这冰冷的铁块中。这里锻造的，是改良后的“龙吟”炮管胚料，材料配比更加严格，淬火工艺更加复杂。
隔壁的“淬火坊”则弥漫着水汽与灼热金属冷却时的“嗤嗤”声。巨大的退火炉、淬火池排列有序。孙瘸子拄着一根铁杖，跛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在滚烫的热浪中来回巡视，他虽然没有啊木那么幸运，但总归是活了下来。他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环节。他时不时用铁杖敲打淬火后等待回火的炮管，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回音，判断着内部的应力状态。他的声音沙哑而严厉，不容丝毫差错：
“火候！火候差一丝，炮管子就是催命的阎王！都给我打起精神！想想杨头儿！想想‘怒涛号’是怎么沉的！”
提到杨禄和“怒涛号”，坊内的气氛瞬间凝滞，锤打声都顿了一下。匠师们脸上的汗水似乎都带上了盐粒的苦涩，眼神中的狠厉更添一分，手中的力道也愈发沉重。
阿木的目光转向更深处、守卫最为森严的一排独立厂房——“惊雷秘库”。那里，是他真正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石、硫磺以及各种矿物粉末混合的奇异气味，远比外面更加浓烈。阿木和他的几个核心助手，如同炼丹的术士，穿着特制的皮围裙，戴着厚实的皮手套和护目镜，在巨大的石臼、精密的铜秤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冷凝、研磨设备间穿梭。每一步操作都小心翼翼，屏气凝神。他们正在复原、改进并试图超越阿木在“怒涛号”上那惊鸿一瞥的“超级火药”配方。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轻微的静电火花都可能引发灾难。坊内墙壁上焦黑的爆炸痕迹和角落里堆放的报废工具，无声地诉说着这条路上的凶险。
“硝七分，硫一分，炭一分半……这‘惊砂’（一种新发现的矿物粉末）只能加半钱……多一分，安定性就……”阿木盯着坩埚里混合均匀的黑色粉末，低声自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拿起一小撮，走到室外特设的试爆场。将粉末小心地装入一个厚壁铁罐，插入引信，退到数十步外的掩体后。
“轰！”
一声沉闷的爆炸，铁罐被炸得西分五裂，地面留下一个浅坑，冲击波卷起尘土。
阿木快步上前，仔细检查着坑的大小、形状，碎片飞散的距离，甚至用手指捻起一点残留的粉末，感受着它的温度。他眉头紧锁，显然并不满意。
“威力够了，但爆速……爆速还不够快！冲击波不够凝聚！林先生说过，‘瞬间释放’才是关键……”他喃喃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怒涛号”上那门巨炮喷吐烈焰、以及“海上君王号”被撕成两截的冲天火球。那才是他追求的极致！他转身走回秘库，背影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除了复仇的火焰，砺刃格物院还孕育着另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危险的力量——那是林默遗志中关于“铁与火之歌”的终极构想。
在靠近山体、守卫最为严密的巨大洞窟式工坊——“龙脊窟”内，一台比南京原型庞大数倍、结构也复杂精妙得多的钢铁巨兽，正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粗壮的铜质气缸规律地往复运动，带动着巨大的铸铁飞轮稳定旋转！经过无数次失败、用废料堆满半个山洞后，孙瘸子带着最顶尖的工匠团队，终于攻克了高压密封、主轴强度和精加工等关键难题，让这台被命名为“砺心”的蒸汽机原型，第一次实现了长时间稳定运行！虽然噪音依旧刺耳，效率远未达标，但那澎湃的、源自钢铁内部的原始力量感，让每一个目睹的工匠都心潮澎湃！
“压力稳住！温度！注意轴承温度！”孙瘸子嘶哑的声音在巨大的机器轰鸣中显得微弱，但他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温热的飞轮边缘，感受着那澎湃的脉动，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旁边，巨大的图纸摊开在石台上，上面画着结合“砺心”蒸汽机的力量与“龙吟”毁灭之威的终极造物——真正的、由铁骨与蒸汽驱动的“铁甲舰”草图！厚重的锻铁装甲带，覆盖关键部位的铆接铁板，巨大的明轮……这一切，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正在变成触手可及的可能！林默的梦想，在血与火的淬炼后，正艰难地破壳而出！
砺刃格物院的心脏在钢铁的碰撞与蒸汽的嘶鸣中强劲搏动，而它的灵魂，则维系在一个沉默的少年和他怀中冰冷的包裹上。
深夜，“惊雷秘库”内灯火通明。阿木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石案前。案上摊开着那个从南京血火中带出、由杨禄用生命守护、又随他跳海幸存的油布包裹。包裹早己解开，里面是林默留下的、关于火药与爆轰理论的核心手稿。纸张泛黄，边角破损，墨迹被血水、汗水和海水浸染得有些模糊，但那些奇特的符号、精确的配比公式、以及力透纸背的批注，依旧清晰。
阿木的手指，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靛蓝布袍的身影，站在燕子矶的工坊里，指着爆炸后的浅坑，平静地讲述着“能量瞬间释放”、“冲击波叠加”、“破片杀伤效应”……那些当时他似懂非懂的话语，此刻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瞬间释放……叠加……”阿木喃喃自语，眼神越来越亮。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如同闪电般劈开他连日来的困顿！他猛地抓起炭笔，在一张新的粗纸上飞速演算起来！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秘库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再追求单一火药的极致爆速，而是尝试将两种甚至三种不同燃速、不同威力的火药，按照特定的空间结构分层压装！利用燃速差，让爆炸的能量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叠加冲击！这个想法极其危险，对压装的精度和隔层材料的要求近乎苛刻！稍有不慎，未伤敌，先自爆！
阿木完全沉浸在推演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他时而伏案疾书，时而冲到堆放材料的角落，抓起不同的粉末在指尖捻动，嗅闻，甚至用舌尖极其谨慎地尝一点味道（极度危险！），时而对着手稿上林默的批注苦思冥想，时而又盯着墙上那些焦黑的爆炸痕迹出神。
汗水浸透了他的布袍，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的眼神时而迷茫，时而狂喜，时而充满恐惧，最终都化为一片沉静的、近乎非人的专注。林默那沉静的面容，杨禄扑向炮位时决绝的背影，孙瘸子抚摸着蒸汽机时眼中的光……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交织，最终都汇聚到指尖那支不断演算的炭笔上。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己泛起鱼肚白。阿木终于停下了笔。他面前摊开的几张粗纸上，画满了复杂的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算式。他的手指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眼中布满了血丝，但一种奇异的光芒却在眼底深处燃烧。
他小心翼翼地将林默的手稿重新包裹好，如同对待圣物。然后，他拿起那张画着最新构想的图纸，深吸一口气，走向秘库深处特制的、用整块巨石凿出的超厚壁爆炸试验间。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试验间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阿木按照图纸，用最精密的铜制模具，将不同配比、不同颗粒度的三种火药，一层层、极其小心地压入一个特制的双层嵌套厚壁铁罐中。每一层之间，都用特制的、薄如蝉翼的云母片和浸过防火胶的细麻布精确隔开。他的手稳得出奇，心却跳得如同擂鼓。
封好罐口，插入延时引信。他退到厚重的生铁防护门后，锁死门闩，通过狭小的观察孔，死死盯着外面石台上的铁罐。
点燃引信！导火索“嗤嗤”地燃烧着，火星在昏暗的试验间里显得格外刺目。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阿木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极其怪异的爆炸声猛然响起！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沉闷或尖锐的爆炸！这声音更加短促、更加暴烈！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厚重的石壁和生铁防护门上！整个试验间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阿木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扑到观察孔前！
只见试验间内烟尘弥漫！但预想中的可怕殉爆和碎片横飞并未出现！那个特制的双层嵌套铁罐，竟没有被完全炸碎！只是外层严重变形开裂！然而，它下方那块用来测试威力的、足有半尺厚的花岗岩标靶石……却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是粉碎！
坚硬的岩石，被炸成了一地大小均匀、边缘锋利的碎石！最远的碎片甚至深深嵌入了对面的石壁之中！整个标靶区域的地面，留下一个巨大的、边缘呈放射状的浅坑！
成功了？！叠加冲击？！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阿木全身！他猛地推开沉重的防护门，不顾弥漫的烟尘和刺鼻的气味，踉跄着扑到那片碎石前！他颤抖着手抓起一把碎石，感受着那锋利的棱角和残留的灼热温度！
“成了……成了！先生！杨头儿！你们看到了吗？！成了！！”阿木跪在碎石堆中，紧紧攥着那把碎石，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黑灰，肆意流淌！压抑了太久的悲痛、绝望、孤独和此刻的巨大成功，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他像个孩子般放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烟尘缓缓散去，初升的朝阳透过高处的气窗，将一缕金色的光芒投射在阿木身上，也照亮了他手中那些在泪水中闪烁的、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锋利碎石。
砺刃格物院深处，那台名为“砺心”的蒸汽机，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着，飞轮稳定旋转，仿佛在与这新生“惊雷”的余韵共鸣。复仇的锋芒，在血与泪的磨刀石上，终于淬炼出了第一缕开天辟地的寒光。而远方的海平线上，新的风暴，正在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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