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千锤百炼:根须深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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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千锤百炼:根须深扎

 

弘光西年,春。安平镇,格物院。

海风裹挟着咸腥与新翻泥土的气息,吹过安平镇棱堡废墟上拔地而起的青灰色高墙。墙内,不再是纯粹的、狂热的兵工厂景象,而是一种奇异的混杂与新生。巨大的水力锻锤“哐当!哐当!”地砸落,震得地面微颤,铁花飞溅;新起的熔炉烟囱喷吐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炭、铁水和桐油的味道。但在这金属的轰鸣与灼热气息之间,又夹杂着孩童稚嫩的诵读声、木匠锯木的“嘶嘶”声,以及远处垦荒地上传来的、隐约的号子。

这便是新生的“砺刃格物院”——郑氏政权在台湾的根基与未来。它如同一株在废墟与血火中艰难萌发的幼苗,努力伸展着根须,试图扎进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

阿木穿过一片新辟的露天料场。巨大的原木堆积如山,等待被分解成梁柱或船料;成堆的矿石(主要是打狗山一带开采的赤铁矿和硫磺矿)散发着土腥与硫磺的混合气味;更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本地植物根茎、树胶、矿石粉末,被分门别类地堆放着,这是孙瘸子带着几个老匠人,按照林默手稿上的零星记载和本地土人的经验,尝试寻找替代材料的成果。几个穿着粗布短褂、面庞黝黑的少年学徒,在匠师的指点下,吃力地用小推车运送着矿石,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眼神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阿木主事!”一个学徒看到阿木,恭敬地行礼,眼中带着崇拜。

阿木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料场,最终落在一处临时搭建的草棚下。那里,一群更小的孩子正围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老匠人手中拿着一块焦黑的木头,正用沙哑的声音讲述:

“……这炭,看着黑,学问大着呢!松木炭软,发火快,但劲儿短;硬木炭慢,但劲儿足,熬得久!咱们造火器,就得要那熬得久的硬木炭!为啥?就像人,光有冲劲儿不行,得能扛得住!”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问:“林爷爷,那……那格物院用的炭,是最好的吗?”

老匠人(被孩子们尊称为“林爷爷”,实则是格物院最老的炭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着手中的焦炭,声音低沉:“最好的?咱们现在用的,是打狗山那边新烧的杂木炭,比不得闽地的好青冈炭……但,够用!只要咱们用心烧,用心挑,就能炼出顶用的火!记住喽,东西好不好,不全在料,更在……这颗心!”

阿木的脚步微微一顿。老匠人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扎根……生根……不仅仅在恢弘的蓝图,更在每一块炭的挑选,每一根木头的锯解,每一个学徒懵懂却执着的眼神里。他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充满生机的平静之下,巨大的阴影从未远离。

“龙脊窟”深处——那处依托棱堡地窖扩建的巨大空间,此刻却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压抑所笼罩。空气灼热而潮湿,混杂着机油、蒸汽和一种刺鼻的焦糊味。那台被寄予厚望的“砺心”蒸汽机原型,如同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匍匐在昏暗的光线下。它的锅炉冰冷,飞轮静止,粗壮的铜质气缸和复杂的连杆机构上沾满了油污。最刺眼的,是气缸与锅炉连接处那几个巨大的法兰接口——接口处缠绕着厚厚的、被油污和高温蒸汽侵蚀得发黑变形的浸油石棉绳,以及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各种密封胶泥(有鱼胶熬制的,有树胶混合石灰的,甚至还有本地土人提供的某种粘稠树脂)。这些“补丁”如同丑陋的疮疤,无声地宣告着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尝试。

孙瘸子佝偻着背,几乎趴在一个崩开的法兰接口旁。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捻起一丝被高温蒸汽冲出的、己经碳化发脆的石棉纤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接口内部那被蒸汽反复冲刷侵蚀、变得坑坑洼洼的金属密封面。旁边的石台上,散落着各种报废的垫片样品:压实的厚纸板被蒸汽浸透胀烂;铜片在高温高压下变形泄漏;甚至尝试过打磨光滑的石板,也在热应力下崩裂……

“又……又不行……”孙瘸子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挫败。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铁杖几乎撑不住他摇晃的身体。几个核心工匠围在他身边,脸上同样写满了茫然与无力。蒸汽机是他们梦想的基石,是驱动未来铁甲舰的心脏,可这看似简单的“密封”,却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每一次失败,都像在嘲笑他们的努力,消耗着宝贵的人力物力,更啃噬着所有人的信心。

“孙老……”一个工匠声音哽咽,“要不……先停停?等找到更好的胶……”

“停?”孙瘸子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厉色,如同濒死的困兽,“拿什么停?!施琅的船在福建日夜打造!红毛、佛郎机的匠师在给他们出主意!没有这铁疙瘩!没有它带动的锻锤、鼓风机、甚至将来的明轮!我们拿什么跟他们拼?!拿人命去填吗?!”他激动地用铁杖狠狠戳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林先生的手稿呢?再翻!再找!我就不信……不信没有路!”

工匠们默然。林默的手稿早己被翻烂,关于高温高压密封的记载语焉不详,只有“弹性材料”、“金属垫片”等几个模糊的词语,在这个时代无异于天方夜谭。

就在这时,阿木的身影出现在地窟入口。他手中拿着几块刚采集回来的、颜色奇特的矿石样本。看到地窟内死寂的气氛和孙瘸子那近乎崩溃的状态,他心中了然。

他没有立刻上前,目光缓缓扫过那台沉默的巨兽,扫过那些失败的“补丁”,最终落在地上几块被丢弃的、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的薄铜片上。那是尝试做金属垫片失败的样品。阿木蹲下身,捡起一块铜片,指尖抚过那光滑却依旧无法完全贴合法兰密封面的边缘。精加工……贴合度……弹性……林默手稿上那些零散的词语在他脑海中碰撞。

“孙老。”阿木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孙瘸子如同被惊醒,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阿木,带着一丝未消的戾气和深重的疲惫。

阿木走到那崩开的法兰接口旁,将手中的矿石样本放在一旁。他没有看那些失败的胶泥,而是指着法兰密封面上那些细微的、因反复冲刷侵蚀形成的凹凸不平:“问题不在胶,也不全在垫片。是这里,不够平,不够滑。高温下,再软的垫片也填不平这些坑洼,扛不住蒸汽的钻劲。”

孙瘸子一愣,随即恼怒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平!可怎么平?咱们最好的刮刀、磨石,磨出来的面,对着光看还是有纹路!蒸汽一冲,照样漏!”

“那就磨到没有纹路。”阿木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拿起那块被他磨得极其光滑的铜片样品,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盒东西——那是他让学徒从料场取来的、研磨得极其细腻的本地火山灰粉。“用这个,加水,调成最细的研磨膏。”他指向旁边那台刚刚修复、用于炮管膛线拉削的简易水力机床,“用它带动铸铁磨盘,加最细的研磨膏,给每一个法兰密封面……重新研磨!磨到……能照出人影!磨到……水滴上去,像荷叶上的露珠,聚而不散!”

地窟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阿木这个看似简单却又近乎偏执的要求惊呆了。将巨大的、沉重的法兰密封面磨到镜面?还要保证平整度?这需要耗费多少工时?需要多高的精度?

“你……你疯了?”孙瘸子下意识地反驳,“这得磨到猴年马月?而且就算磨平了,没有能扛住高温高压的垫片,还不是……”

“垫片,我来想办法。”阿木打断他,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但密封的根基,必须是绝对平整光滑的接触面!否则,再好的胶和垫片,也是空中楼阁!”他不再解释,转向旁边负责机床的工匠,“调集所有能调动的水力机床!集中最好的刮磨匠师!三班轮换!吃住都在这里!我要在十天之内,看到所有法兰接口……光可鉴人!”

阿木的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工匠们看着他那沉静却仿佛蕴含着风暴的眼神,无人再敢质疑。很快,刺耳的刮削声和低沉的研磨声取代了地窟中的死寂。巨大的铸铁磨盘在水力的驱动下缓缓旋转,细腻的研磨膏散发着微光。匠师们如同朝圣般,屏息凝神,用尽毕生所学,一点点地、一丝丝地,刮削、研磨着那些粗糙的法兰密封面。汗水滴落在滚烫的金属上,瞬间化作白烟。这是一个枯燥、缓慢、却又要求极致精度的苦役!是对耐心和技艺的终极考验!

阿木则一头扎进了“惊雷秘库”旁新建的“百草坊”。这里更像一个原始的化学实验室。石台上摆满了陶罐、瓦盆、铜釜,里面熬煮、浸泡、研磨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本地富含纤维的树皮、粘稠的树胶、晒干的鱼鳔、贝类熬制的胶质、甚至还有烧制的草木灰和各种矿石粉末。刺鼻的、奇异的混合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不再执着于寻找一种万能的密封胶,而是尝试林默手稿上另一个模糊的思路——复合材料。他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学徒,将熬煮得极其粘稠的树胶,混合研磨得极细的火山灰粉(增加耐热性和强度),再加入少量捣烂的、富有弹性的藤蔓纤维(增加韧性),在石臼中反复捶打、揉捏。每一次配比调整,每一次熬煮火候的变化,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失败:太脆,一掰就断;太软,高温下流淌;粘性不足;遇蒸汽粉化……

时间一天天过去。“龙脊窟”内,研磨的匠师们眼中布满了血丝,手指被磨破,渗出的血水混合着研磨膏,染红了法兰的边缘。而“百草坊”内,废弃的胶泥堆成了小山,阿木的靛蓝布袍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污渍,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第七天深夜。

“龙脊窟”内,最后一块巨大的法兰密封面终于完成了研磨。一名老匠师颤抖着手,用一块最细的丝绸,蘸着珍贵的鲸油,小心翼翼地擦拭掉研磨膏的残留。昏黄的火把光下,那原本粗糙的铸铁密封面,竟真的呈现出一种近乎镜面的光泽!水滴落在上面,果然聚成的水珠,久久不散!

“成了……镜面……成了!”老匠师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周围的工匠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随即被巨大的疲惫淹没。

几乎同一时间,“百草坊”内。

阿木将一团刚刚捶打揉捏好的、深褐色、散发着淡淡草木气息的胶泥,小心翼翼地压在两片打磨光滑的小铜片之间。铜片被夹具固定,放入一个特制的小型蒸汽压力釜中——这是用报废的炮管改造的简陋装置。

压力缓缓提升。蒸汽的嘶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阿木和几个学徒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压力表的指针和铜片接缝处。

刻度指向了“砺心”蒸汽机正常运行时压力的临界点!

接缝处……没有蒸汽泄漏的白雾!

指针稳定!

继续加压!超过临界点两成!

铜片边缘开始微微泛红(高温传导)!但接缝处……依旧没有泄漏!

“再……再加!”阿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压力被推至极限!压力釜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指针剧烈颤抖!

“嗤……”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不可闻的蒸汽嘶鸣,终于从接缝边缘泄出!

“停!”阿木果断下令。

压力缓缓泄去。夹具打开。两片铜片被小心翼翼地分开。只见那层深褐色的胶泥,牢牢地粘附在铜片表面,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密封圈!胶泥本身没有开裂、没有流淌、没有粉化!仅仅在超高压的边缘位置,有极其细微的、因金属热膨胀导致的局部变形和一点碳化的痕迹!

成功了!一种能在高温高压下短时间可靠工作的复合密封胶泥!虽然离完美还远,但足以支撑“砺心”进行关键性的持续运行测试!

阿木拿起那片带着密封胶泥的铜片,感受着那残留的温热和弹性。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深陷的眼窝里,映照着炉火跳跃的光芒。他仿佛看到林默手稿上那些模糊的词语,在无数次失败的灰烬中,终于凝结成了手中这一小块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希望。

“通知孙老……‘砺心’……可以重新点火了。”阿木的声音嘶哑而疲惫。

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穿透“龙脊窟”高处的通风口时,那台沉寂许久的钢铁巨兽,在无数双布满血丝却充满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再次发出了低沉的咆哮!锅炉的火焰熊熊燃烧,蒸汽在重新研磨得光可鉴人的法兰接口和新型复合胶泥的密封下,不再疯狂泄漏,而是被约束在管道内,推动着气缸!粗壮的飞轮克服着摩擦,开始艰难地、却无比稳定地旋转起来!澎湃的力量感再次充盈了整个空间!

这一次,没有刺耳的嘶鸣,没有喷涌的蒸汽,只有那低沉、有力、持续不断的轰鸣!它不再像濒死的挣扎,而像一颗真正强劲的心脏,在钢铁的胸膛中搏动!

孙瘸子拄着铁杖,佝偻的身体挺得笔首。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无声地流淌。他颤抖着手,抚摸着温热的飞轮边缘,感受着那澎湃而稳定的脉动,仿佛在抚摸着一个浴火重生的孩子。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满身尘土地冲进地窟,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惊恐:

“报——!急报!福建哨探!施琅……施琅的水师动了!大小战船两百余艘!其中……其中有五艘形制怪异、通体覆盖铁板的巨舰!悬挂清虏龙旗!正全速……朝大员扑来!前锋……前锋己过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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