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安城外，神机新军大营。
曾经弥漫着操练号令与桐油气息的营区，此刻被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寂静笼罩。营区深处，一处相对僻静、由亲兵严密把守的小院，便是林默养伤之所。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林默仰卧在简陋的板床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棉被，露在外面的脸庞瘦削得近乎脱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同两口枯井。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带动着胸口缠裹的厚厚白布微微起伏，布上隐约透出深褐色的药渍和更深处暗红的血迹。石门寨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狂暴的冲击波不仅撕裂了他的脏腑，更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也震得支离破碎。他昏迷着，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灼热的剧痛深渊中沉浮，偶尔，石门寨那冲天的火光、清兵凄厉的哀嚎、猛火油燃烧的恶臭，如同破碎的噩梦碎片，猛烈地撞击着他残存的感知，带来一阵阵无意识的痉挛和痛苦的低吟。
虎大威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拄着他那把缺口累累的厚背长刀，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他身上的旧伤添了新痕，脸上那道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狰狞，胡茬凌乱，眼白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兄弟。三天了，林默就这么躺着，仿佛随时会化成一缕青烟散去。每一次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停顿，都让虎大威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门外的亲兵换了一班又一班，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棉花上，生怕惊扰了这游丝般的生命。
“林兄弟……撑住啊……”虎大威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他伸出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大手，想替林默掖一掖被角，却又怕惊动了他，最终只是紧紧握住了冰冷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营帐外，是死寂的雪夜。营区内，那西侧“神火”工坊的方向，日夜不息的浓烟似乎也稀薄了些，只有零星敲打铁皮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疲惫。皇帝严令催逼的“神火”生产，随着林默的倒下和卢象升的重伤垂危，仿佛也失去了那股疯狂的驱动力，只剩下匠户们在东厂番子冰冷注视下的麻木劳作。
京师，卢府。
药味浓得呛人，混杂着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衰败的气息。厚重的锦缎帘幕隔绝了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内室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暖炕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
卢象升仰靠在厚厚的锦被和皮毛之中，脸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蜡黄，眼窝深陷得几乎看不见眼球，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艰难嘶鸣。胸腹间裹缠的白布早己被不断渗出的暗红色血水浸透，散发出浓重的腥甜和药草混合的绝望气味。钜鹿的旧创，石门寨的拼死突围，如同两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炙烤着他早己油尽灯枯的身体。太医早己束手，只留下“回天乏术”的叹息。
虎大威半跪在暖炕前，这个在千军万马中冲杀都面不改色的彪悍猛将，此刻却像一头失去幼崽的困兽，巨大的身躯因为压抑的悲痛而微微颤抖。他紧紧握着卢象升那只枯瘦如柴、冰冷刺骨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大威……”卢象升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濒死的气息，却异常清晰地传入虎大威耳中。
“督师！末将在！末将在！”虎大威连忙凑近，声音哽咽。
卢象升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那曾经令建奴闻风丧胆的锐利光芒早己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点微弱却异常执着的火苗在瞳孔深处摇曳。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虎大威，望向遥远的虚空，又似乎聚焦在某个不可见的点上。
“……林……林默……如何了？”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仅存的气力。
虎大威喉头一哽，强压下翻涌的悲恸：“林兄弟……还在昏迷……太医说……说内腑伤得重，高热不退……但……但末将信他！他一定能撑过来！”
卢象升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模糊、近乎虚幻的弧度，像是欣慰，又像是无尽的悲凉。“好……好……天……不亡……大明……”他喘息着，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抽搐。
“大明……气数……未尽……”卢象升的声音更低了，仿佛随时会断掉，但其中蕴含的那股决绝的信念，却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最后爆出的火星，灼烫着虎大威的心，“在……林默……身上……”
他枯瘦的手指，在虎大威紧握的手掌中，极其艰难、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指向什么。虎大威会意，连忙将耳朵贴近卢象升干裂的嘴唇。
“……带……带他……走……”卢象升的声音如同游丝，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怆和最后的托付，“离开……京师……这……这旋涡……会……会吃人……去……去江南……去找……郑……”他猛地一阵剧烈的呛咳，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督师！”虎大威肝胆俱裂！
卢象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虎大威的手！那双浑浊的眼睛陡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虎大威，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意志和未竟的期望都灌注进去！声音如同濒死猛兽最后的咆哮，撕裂了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沉寂：
“护……护住他！护住……火种！大明……未……未……”
“来”字最终未能出口。那攥紧的手猛地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松开。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瞬间熄灭，归于一片空洞的死寂。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嘴角残留着一抹暗红的血痕。
“督师——！！！”虎大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月般的悲号！巨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汹涌而出，砸落在地。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映照着暖炕上那具失去了所有生息的躯体，和他脸上那凝固的、混杂着无尽遗憾与最后一丝期盼的神情。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狠狠抽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厚重的帘幕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暗，将巨大的蟠龙柱和御座的阴影投射得扭曲而庞大，如同蛰伏的巨兽。兽炭在暖炉里无声地燃烧，释放着灼人的热气，却烘不暖那股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的阴郁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崇祯皇帝朱由检，并未坐在御座上。他背对着殿门，僵立在巨大的御案前，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案头，两份来自辽东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最后的理智。
一份来自石门寨突围的后续：“……卢督师……伤重不治……于昨夜……薨……”
一份来自松锦前线：“……虏酋皇太极亲督大军，不计伤亡猛攻松山、锦州……洪督师、祖总兵浴血死守……然……伤亡惨重，粮秣告罄，城垣崩坏多处……恐……恐难以久持……”
卢象升死了。松锦危在旦夕。
这两个消息，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崇祯早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他瘦削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宽大的玄青便袍在昏暗的光线下簌簌抖动。撑在御案边缘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扭曲，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紫檀木中，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死了……都死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枯骨，“卢象升……死了……松山……也要没了……洪承畴……祖大寿……也要没了……大明的将星……都要陨落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年轻却憔悴到极致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变形，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是焦虑和猜疑，而是彻底崩溃的、歇斯底里的疯狂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
“林默！”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双眼死死盯住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里的王承恩，里面燃烧着最后的、病态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疯狂火焰！“林默呢？！他醒了没有？！朕的‘神火’呢？！朕要的‘神火’呢？！只有‘神火’！只有‘神火’能救大明！能焚尽建奴！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如同夜枭的厉啸，在空旷的大殿里嗡嗡回响！他挥舞着手臂，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将案头堆积的几份奏章扫落在地！
“皇爷息怒！龙体为重！”王承恩立刻躬身，声音依旧平稳，但低垂的眼皮下，那丝冰冷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却如同毒蛇般一闪而逝。他清晰地捕捉到了皇帝此刻彻底崩溃的精神状态——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了！
“息怒？！朕如何息怒？！”崇祯如同被激怒的困兽，猛地冲到王承恩面前，那张扭曲的脸几乎要贴上王承恩的面门！浓烈的龙涎香气混杂着他口中呼出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热气，喷在王承恩脸上。“卢象升死了！松山要没了！都是因为……因为‘神火’不够！因为林默……林默他……”他猛地顿住，眼中那狂乱的光芒骤然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猜忌和恐惧所取代！
“王承恩！”崇祯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和刺骨的寒意，死死盯着王承恩的眼睛，如同要从中榨取出最可怕的真相，“你说！林默……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神火’会反噬？！他是不是……和建奴有勾结？！用这‘神火’……害死了卢象升？！害得我大明损兵折将？！他……他根本就不是来救大明的！他是……他是来亡我大明的妖孽！是瘟神！是……”
他的思维彻底陷入了偏执的妄想！所有的恐惧、猜忌、对失败的愤怒和对未知力量的无力感，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林默！这个来历不明、身怀异术的“异人”，成了他眼中一切灾难的源头！成了他必须摧毁的“邪祟”！
王承恩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他清晰地感受到皇帝那混乱而狂暴的精神波动，那赤裸裸的杀意。这正是他等待己久的时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彻底掌控那危险力量（或者摧毁它）的时机！
“皇爷明鉴万里。”王承恩的声音如同古井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性的力量，“林默此人，来历诡异，所思所为，皆非此世之理。其‘神火’之术，威力虽巨，然凶险莫测，石门寨之殇，足以为证。且……”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据东厂密查，林默昏迷之前，曾与其心腹匠户密语，言及……‘此物终非正道，用之过甚，必遭天谴’……更曾暗中嘱托，将其所著之‘格物手稿’藏匿于城外学堂……”
“天谴？！格物手稿？！”崇祯的眼睛猛地瞪圆了！瞳孔深处那点疯狂的火焰瞬间被点燃成焚毁一切的烈焰！“果然！果然！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这东西会害死朕的将士！他藏着掖着！他包藏祸心！他……他该死！！”他猛地一把推开王承恩，踉跄着后退几步，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摇晃，指着殿门的方向，发出声嘶力竭、如同来自九幽地狱般的咆哮：
“杀！给朕杀了他！！”
“传旨！东厂！锦衣卫！立刻去迁安大营！”
“把林默！给朕就地正法！挫骨扬灰！”
“把他那个妖邪的学堂！给朕烧了！片瓦不留！”
“把他所有的图纸！手稿！匠人！统统给朕毁掉！一个不留！”
“快去——！！！”
疯狂的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撞击，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崇祯的脸因为极致的暴怒而扭曲涨红，青筋在额角突突跳动，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彻底燃烧的、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他不再是那个焦虑的帝王，而是一个被恐惧和猜忌彻底吞噬、陷入癫狂的疯子！
王承恩深深躬身，阴影遮住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如同毒蛇终于锁定猎物般的笑容。
“奴婢……遵旨。”
他倒退着，无声无息地快步退出东暖阁。厚重的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疯狂咆哮和毁灭的气息。
殿内，只剩下崇祯孤零零的身影。他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身体因为脱力而微微佝偻。兽炭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盏在黑暗中孤独摇曳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扭曲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眼中那疯狂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如同万丈深渊般的空洞和绝望。他猛地抬手，狠狠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中低低地、绝望地逸出。
迁安城外，神机新军大营。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如同冰冷的沙砾，抽打在营帐、辕门和守夜士兵冻得麻木的脸上。营区深处，林默养伤的小院，灯火早己熄灭，只有巡夜亲兵手中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如同鬼火。
虎大威依旧守在林默床边，巨大的身躯蜷缩在矮凳上，像一块沉默的礁石。连日来的疲惫、悲伤和巨大的压力，终于让这铁打的汉子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不住地打架，握着刀柄的手也微微松弛。床上的林默，呼吸依旧微弱而艰难，仿佛随时会停止。
死寂的雪夜里，任何一点异响都会被放大。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积雪从枝头滑落的声响，在院墙角落响起。紧接着，又是几声几乎难以察觉的落地声。
几个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落在院墙内的阴影里。他们全身包裹在紧身的黑色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精光的眼睛。动作迅捷如狸猫，落地无声，紧贴着营房的墙壁阴影移动，巧妙地避开了巡夜灯笼的光晕范围。为首一人身形精悍，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正是多铎麾下最精锐的“噶布什贤”哨探首领，绰号“黑鹞子”。他身后几人，同样气息内敛，如同捕猎前的毒蛇。
他们的目标清晰——小院主屋！林默所在！
“黑鹞子”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两名黑衣人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主屋侧面的窗棂，指尖探出锋利的钢爪，轻轻拨动窗栓。另一人则如同鬼影般飘向门口，手中扣着几枚淬毒的三角镖，目光锁定了门口倚着门框打盹的一名亲兵。
就在那攀窗者的钢爪即将拨开最后一道窗栓的瞬间！
“呃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屋内响起！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挣扎！
是林默！
这突如其来的惨嚎，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雪夜中炸开！瞬间惊醒了院内外所有的人！
门口打盹的亲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正好看到门口那道鬼魅般的黑影！他瞳孔骤缩，来不及拔刀，本能地嘶声狂吼：“有刺客——！！！”
与此同时，屋内！
虎大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从矮凳上暴起！巨大的身躯带起一股狂风！他根本没看清情况，但林默那声惨嚎和门外亲兵的示警，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警觉和凶性！他怒吼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狗鞑子！找死！”手中那把缺口累累的厚背长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看也不看，朝着窗棂方向就狠狠劈了过去！
轰嚓！
简陋的木窗连同窗栓，在虎大威狂暴的刀锋下如同纸糊般瞬间粉碎！木屑纷飞！
窗外，那名刚刚拨开窗栓、正欲潜入的黑衣刺客猝不及防！他万万没想到屋内之人反应如此狂暴迅捷！寒光一闪，冰冷的刀锋己至面门！他只来得及本能地偏头！
噗嗤！
血光迸溅！一只耳朵连同小半边脸颊，被狂暴的刀锋瞬间削飞！刺客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巨大的力量带飞出去，重重摔在院中的雪地里！
“保护将军！”院内的亲兵们彻底惊醒！怒吼声、拔刀声、脚步踩踏积雪的咯吱声瞬间响成一片！灯笼的光晕剧烈晃动，映照出雪地里翻滚的刺客和从阴影中扑出的更多黑影！
刺杀，在虎大威本能般的狂暴反应和林默那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预警的惨嚎中，彻底暴露！冰冷的杀意，瞬间撕裂了迁安大营死寂的雪夜！风雪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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