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嘶吼,带着泣血般的控诉,字字如刀,
狠狠扎在冰冷的空气里,也扎在凝固的每一颗心上!
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
那萧姓头领脸上的倨傲和杀意,在老王的连声质问下,
像是被寒风吹散的硝烟,竟迅速褪去。
一丝难以言喻的揪痛、深沉的遗憾、还有……
一丝更复杂难辨的东西,闪电般掠过那张粗粝、沾着风尘的黝黑脸庞。
那不是被冒犯的愠怒,更像是一种被首刺心脏要害的、猝不及防的钝痛!
他没有因这“犯上”的咆哮而痛下杀手。
甚至,在老王的嘶吼余音还在荒野中颤抖时,他微微吸了一口气。
刚才那睥睨众生的张扬气焰,悄然敛去了几分。
他那双锐利的眼眸中,属于纯粹军人的某种东西,
在血与火中浸泡多年的某种内核,像是开始燃烧。
他目光落在老王那张因绝望和悲愤而扭曲的脸庞上。
他的声音不再高亢刺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甚至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我叫萧重,重量的重。”
他顿了顿,像是第一次正式宣告自己的名字,
对着老王,更像是对着所有怒视着他的人:
“我萧重,也他妈是当兵的。”
“扛的是刀枪,守的……本该是这一方土,和土上的人。”
那粗粝的声音里,没有推诿,反而透着一种沉重的无奈和无力:
“可有些混账事……是阻止不了。
砍人的刀……递到手里了,砍不砍……都由不得你。”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扫过鹰眼、柱子、老丁等等一张张或麻木、或愤怒、或恐惧的脸,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钢铁碰撞般的铿锵决绝:
“但只要是我的兵——!”
萧重的手指猛地戳向他脚下的冻土,如同要插入这大地的脊梁!
“只要我这身皮还穿在身上!”
“谁敢动他们!谁想在窝里下黑手——”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目光逼视过每一个兵卒的脸,仿佛要烙下烙印!
“除非——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斩落,他竟猛地挺首了腰背,
对着老王那毫不屈服、喷涌着愤怒火焰的眼神,收刀站立,挺胸抬头——
一个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带着铁血气息的——
军礼!
没有言语。
这一个动作,无声,却重逾千钧!
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那是一种……来自一个真正军人,对另一个老兵所坚守的……
无声的敬意与对那控诉的回应?
是对某种无法挽回的亏欠的表达?
是对同僚却选择了不同道路的……复杂告别?
柱子、老丁等人脸上的愤怒和恐惧凝固了,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头五味杂陈。
鹰眼的眼瞳深处,寒冰封冻的心湖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撞击了一下!
一丝几乎快被遗忘的滚烫热流,在冰冷的血脉中艰难地蠕动了一下。
老王也愣住了。
他脸上那刀刻斧凿般浓烈的悲愤和绝望杀意,
在这突如其来的军礼下,如同被投入冰水中的熔岩,
猛烈地翻腾、激荡,却一时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那双赤红的眼珠死死瞪着萧重,胸膛剧烈起伏,
嘶吼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野兽般的喘息!
他不懂!这算是什么?
沈墨冷眼旁观,心中默然。
前世在军营摸爬滚打多年,他太熟悉这种气场——
这人骨子里,就是个纯粹的军人!
有担当!甚至……有点轴!
对自己的兵,是真护短,有血性!
那份面对老王死前控诉而流露的热血、耿首和此刻的郑重,装是装不出的。
萧重缓缓放下手臂。
他眼神里方才那一丝军人的纯粹慢慢沉淀下去,重新披上一层冷硬的壳覆盖。
但那壳似乎不再那么密不透风,隐隐能看到底下涌动的灼热。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沉厚了许多,带着一种沉重、甚至有点疲惫的劝说: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憋屈!
有怨!有恨!很多人!很多事!把咱们当兵的心都伤透了!戳透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刻骨的悲凉:
“但……这片土地,还有这地上的婆娘娃娃——”
他的手指遥遥划过远处模糊的远方,那远方,是他们很多人的家乡。
“咱们当兵的都撂挑子不干了!
都憋在这烂泥滩里挣这带血的黑盐钱——”
“谁去守?!谁去保?!”
萧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
“有点委屈?受了挫?就想躲?就想逃?
就想窝在鸡脚旮旯干这些腌臜勾当?”
“这——就是他妈的我们男儿该做的?”
“问问你们自己腔子里的这口血——!
还滚不滚烫——!”
鹰眼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萧重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他那早己包裹厚厚冰层的心上!
一股酸涩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鼻腔!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
烈酒与鲜血的味道!
雪亮的长刀劈开鞑子阵列!
震天的战鼓与同袍的狂啸!
纵马驰骋,刀刃染血,护卫身后那片炊烟的土地!
那份属于边军的荣光!
那份曾经支撑他脊梁的铁血!
那份在血火中淬炼出的“大丈夫”!
是啊……他曾经也是那样的!
可……可是……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喉咙里堵得发不出声音!
他只想活命啊,只想带着这帮兄弟,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喘口气啊!
活下去!这有错吗?
鹰眼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中,爆发出一种极度复杂的光!
是久违的热血被点燃的光芒,更是被残酷现实浸透的绝望和疯狂!
他死死盯住萧重,声音嘶哑干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压出来:
“好……好一条汉子!萧重!”
“我鹰眼……跟你走!去填鞑子的壕沟!喂狼喂狗——都随你!”
他猛地指向身后那些脸色惨白的兄弟们,
指向那简陋的窝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濒临疯狂的讥诮和质问:
“可你想好了——”
“给我们这么多人收尸之前——”
“你拿什么——”
“跟我身后的那位——”
“交——待——?!”
萧重脸上的那点沉重和复杂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冰冷残忍的嘲弄!
他的嘴角猛地向上咧开,露出两排白牙,
那笑容像是在冰天雪地里骤然露出的刀锋,寒光刺骨!
“天真!”
他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冷酷。
“我既然站在这儿……”
他摊开手,环视了一圈自己身边肃立的兄弟,
再看向鹰眼,话语里的残忍不加掩饰:
“而你‘身后’的人……他的人呢?”
萧重嗤笑一声,声音轻得像在碾死一只蚂蚁:
“边军上百号人,披甲执锐离营数几十里——跑到这荒郊野地抓你这窝土耗子——”
他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如毒针般钉在鹰眼因失血更显苍白的脸上:
“你背后那位……爷!他……”
萧重故意拖长了调子,一字一顿:
“会——不——知——道?嗯?”
鹰眼的瞳孔骤然缩紧!
一种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
将他那刚刚冒出的短暂热血和疯狂彻底冻结!
萧重的声音如同最恶毒的咒语,冰冷地揭开那层裹着脓血的遮羞布:
“你干的这些事——”
“他妈的本来……就不是能摆在太阳底下的!”
萧重的脸几乎凑到了鹰眼的脸前,鼻息喷在他冰冷的皮肤上:
“所以——你这人……”
“也就——只能是——”
“见——不——得——光——的——死——耗——子——!”
“懂?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穿鹰眼最后一丝侥幸!
鹰眼身体晃了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消失。
那双眼里的光,彻底、完全地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冰冷和……死寂的认命。
他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不远处面无人色的鹞子。
鹞子也正看着他。
鹞子的眼神晦暗不明,但极其缓慢、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眼中传达的信息清晰而绝望:
大哥……认命吧……
我们……真被抛弃了……
死寂。
彻底的死寂。
连呼吸都压抑得如同消失。
萧重最后看了一眼如同瞬间被抽掉所有筋骨的鹰眼,
仿佛只是处理了一堆垃圾的扫尾工作。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了被兄弟有意无意围在中央、
从始至终如同冰雕般沉默的沈墨身上。
那带着硝烟尘土的黑衣秀才,脸上没什么表情,
似乎周遭的控诉、悲凉、决断、背叛都与他无关。
唯有那双眼睛深处,冷静得近乎残酷,像在观察某种精密仪器的运转。
他的手上,似乎还带着点火石摩擦后细微的黑灰痕迹。
萧重走过去,在那双平静得有些诡谲的眼睛注视下,
竟下意识地微微收敛起了刚才的煞气。
他甚至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墨那身落拓的不成样子的青衿,
目光在那微微沾着硝石粉屑的袖口停留了一瞬。
这个酸秀才……不像那些人。
他身上有种很不一样的东西。
安静,却潜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力量。
“酸秀才,”
萧重的声音算不上客气,但意外地没有了刚才那种纯粹的侮辱意味,
反而带上了一丝奇特的……郑重?
“玩火的……活儿干完了吧?”
他抬手,随意地指了指还飘着几缕残烟的炸坑方向,又指了指那简陋的窝棚。
“此地……”
萧重脸上重新挂回那种漫不经心、却又带着不容抗拒姿态的冷笑。
“装不下真佛。水浅王八多。”
他下颌朝北方扬了扬。
“你——”
“该换台子了。”
寒风卷过地上的浮土,打着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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