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人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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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好人老王

 

风像蘸了砂纸的鞭子,抽得人睁不开眼。

黄沙灌进脖领的裂口,和血痂摩擦出火辣辣的痛。

沈墨死死箍着怀里的鼓包,破袍下萱萱的身体又冷又硬,硌着他撕裂的胸膛,每次吸气都像扯着破风箱。

烟尘里,那支队伍在风沙里晃。

几匹骡子瘦得肋条凸出,拽一辆快散架的破车,嘎吱作响。

十几个汉子像移动的破布堆,腰间鼓囊囊别着家伙什,眼神剜向靠近的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吁——!”

车头一声暴喝炸开。

领头的骡子被拽住,喷着白沫。

喝停它的是个墩子般的汉子。

褪色泛黑的旧军袄裹着铁塔似的身子,袖口咧着,露出发紫发硬的蜈蚣状疤瘌,盘踞在精钢似的小臂上。

沈墨的视线死死钉在汉子的肩背走向——

那条疤愈合的角度,脖颈下意识的微梗,尤其是肩背绷紧时那股子炸碉堡的劲儿——

绝对在尸山血海里滚过!滚过不止一回!

汉子叼着根光秃秃的烟杆,黄铜烟锅烧得焦黑。

他那双鹰隼似的眼扫过来,像焊枪,先烫过沈墨脸上结了血痂的豁口,再往下死死焊在裹着萱萱的破袍子上。

“拖个活包袱?往这死人坑里填?”粗嘎的嗓门像两片生锈的铁皮在刮。

“逃命。”

沈墨声音嘶哑,喉咙像塞了沙砾。

他稍稍把袍子往下压了压,露出萱萱半张糊满泥污的小脸,枯发粘在额角,眼珠空得像两口干涸的井。

胸口的破布上,渗出的血渍洇开暗红一片。

汉子的视线像锉刀,在萱萱那几缕被风掀起的枯黄头发和沈墨胸前那片暗红上来回刮了几遍。

那眼神深处的锋利,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裂开条细缝。

他低声啐了口含混的脏话,右手往腰后污糟的皮囊里一掏,摸出个鼓胀、黑黢黢的老皮水袋,看也不看就朝沈墨脚前甩过去。

“咚!”

水囊砸在干硬的地上,闷响。

“驴嗓门冒烟了?灌几口!别死道上烂了风!”

粗吼声依旧蛮横,动作却干脆利落不容置喙,“喊我老王!”

目光扫过沈墨紧绷的警惕,他啐出一口夹着沙的唾沫,“咋?怕下毒?孬种就滚一边挺尸去!”

沈墨没动。

那囊水在沙漠里比金粒子还沉,但他更死盯着老王眼里那点一纵即逝的东西——

一丝被血火淬过、又被这狗日子磨得发秃的玩意儿。

不像怜惜,倒像是看路边的断腿野狗,嫌麻烦又压着点火气,别扭。

老王浑浊的眼珠最后像秤砣一样砸在萱萱枯黄的头发丝上。

“丫头片子?!”

声音猛地沉下去,像破铁锤砸铁砧,“揣这么朵小花在狼群里钻?喂畜牲呢?!”

手快得像毒蛇吐信,腰里一抹寒光就到了掌心。

是把短匕,比小臂短一截,刃线弧度冷峭得像狼牙,刃口蹭得雪亮反光,连握柄都盘磨出暗沉油润的包浆。

沈墨眼角寒光一闪:制式!军伍里搏命的家伙!

血槽方向都透着杀气!绝非农家的割草刀!

老王手指一翻,刀尖冲下,刀刃反转向他自己那一面,稳稳递过来。

姿态不含糊——没敌意。

“给!”

老王焦黑的烟锅在嘴里“咔哒”一磕,“手麻利点!给她割了!裹严实!那群饿红了眼的烂肠子牲口,可不管公母,撕开嗓子就往上扑!”

沈墨没半点迟疑。

老王递刀的架势,话里淬出的血腥味儿,都凿死了:想活,就照做。

他放下萱萱。小家伙踩在沙地上,单薄得身体被风吹得要飘起来,被他大手铁钳般捏住肩头,钉在原地。

老王眼皮耷拉着,像监工看人夯土:“胳膊肘子别抖!一刀干净!”

冰冷的刀把子带着老茧的粗糙感,塞进沈墨手心,硌得指骨生疼,寒意顺着手臂嗖嗖往上爬。

他左手骤然发力,扣着萱萱薄薄的肩胛骨,像箍着片易碎的瓦。

右手撩开她沾满硝土血泥、黏成一绺绺的枯发。

冰冷的刀锋贴上后颈的皮肤——

萱萱的身体猛地一弹!

嗓子眼儿里“嗝喽”挤出半声又短又腻、像刮骨似的“嘶”!

沈墨指下的骨头硬得像铁疙瘩。他猛地一刀!

老王叼着的烟锅“咔”地撞在门牙上。

“操!利索点!”

刀落!

不是一刀过。

咔嚓!咔嚓!几声粗粚闷响,带着切硬草的滞涩。

枯黄的头发一簇簇砸进灰黄沙土。

萱萱的小脑袋垂着,首勾勾瞪着地上那摊被斩断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像是盯着堆不该有的垃圾。

沈墨手腕一抖,那把舔过血的匕首“嗡”地一声飞出去,没入在脚下的土地里,刀把子兀自震颤。

他看都没看,反手揪住自己破烂里衣下摆,“嗤啦”撕下条发硬发臭的烂布,三下五除二把萱萱那刚剃秃、泛青的头皮包成了个灰扑扑的布疙瘩,只留两只深潭似的眼睛露在风沙里。

现在,只要不让人掰开看脸,活脱脱就是个又黑又瘦的野小子。

可那眼神深处,却像是投进了死水的深潭,比刚才更空,更冷,只余那点寒光刀影留下的黑窟窿。

老王从头到尾杵在那儿没挪窝,浑浊的眼珠黏在那个裹好的“小子”身上。

首到沈墨缠完最后一圈,他才几不可见地一点头,动作硬得像石夯落地。

“跟着车辙印子。掉队了,野狗啃完都不知道哪块是哪个的骨头。”

他拧回身,脖子一梗暴喝:“起——!”

空鞭子“叭”地一甩,骡马喷着响鼻,沉重的破车再次吱呀呻吟着往前挪动。

沈墨拔起沙地里兀自震吟的刀。老王压根没回头。

水囊被抄起,拧开塞子。凑到布疙瘩底下裂开的小嘴边。

干裂起皮的小嘴先是无意识地一抿冰凉囊口,随即猛地嘬住,“咕咚咕咚”发出拉风箱似的贪婪吞咽。

水流冲过干得冒烟的喉咙,也暂时冲淡了骨缝里那股扎进的硝石味儿。

剩下的冷水,沈墨自己仰脖子“咚咚”灌下去大半,带着铁腥味的凉意压住了喉头翻涌的腥甜。

队伍蠕动。

沈墨攥紧萱萱裹得厚实、冰凉的小手,深一脚浅一脚,鞋底刮蹭着车轱辘碾出的深沟,紧紧粘着那辆叫唤的破车。

风吹得车尾那层破毡布掀了边,露出下面一点缝隙。

灰败的白!

车里垒着半人高、撑得快要炸开的粗麻袋!麻绳都勒进了袋皮里。

灰扑扑、混杂着泥沙草棍的晶体细末,像筛糠似的不停从袋口裂缝、麻线间隙往下噗噗簌簌地漏,撒在车底板,撒在干枯的灰黄色地面,留下片片污糟的灰白色霜痕。

老王就扛着两个这样的袋子在车另一侧挪着,后背宽阔得像堵墙,却又被压得佝偻。

他没回头,风声只刮过来他零星的词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蛋子砸进耳朵眼:

“瞅见了?这他娘的是命!”

他那只疤臂随意地往后一拍,“咚”一声闷响,那袋子应声猛地一哆嗦,一股刺鼻的牛羊粪骚膻混合着腐败的腥甜气跟着灰尘猛地爆开!

“原州那边烂泥塘里淌出来的毒卤!坑死了几万苦命熬出来的!就这熊样!黑市里换他妈几斤黍子度命!烧心烂肠的……是那些熬不烂的死牛烂羊粪渣子!”

他猛地停顿一下,粗大的喉结像是吞了块烙铁,上下狠狠一滚,目光像被鞭子抽了,飞快地掠过萱萱那个灰扑扑的布包袱头。

风声呜咽,像是要把他的声音也扯碎了咽下去:

“…操蛋的世道……囡囡……老子家那囡囡……和她娘……”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成了气音!

风沙呜咽着填满了后面的空白。沈墨只觉得攥着萱萱的手猛地一紧!心脏像是被老王那袋沉盐狠狠擂了一拳,闷痛得喘不过气。

他攥得更紧。萱萱的手冰得硌人。视线却像钉子铆在车上、地上漏出来的那些腌臜上。脑子里那工科芯子“轰”地一下烧起来:

土坑挖槽沉泥渣……煮开沸滤烂草腥……粗布包炭吸臭膻……控火析晶去毒糟……

清掉泥沙……煮掉膻臊……把这堆毒狗屎弄成能下嘴的……这东西就是金子!

目光撞上老王那压得像半座山梁的脊背。

他们有这些盐毒疙瘩,有这条望不到头的鬼路。

他剩半条烂命,可兜里揣着一脑袋这世道没有的法子!

联手?绝地里扒拉出来的一线光!

沈墨狠狠吸了口这裹着盐土沙尘、牛羊膻臭和老王劣质烟草味的滚风。

浑浊呛喉,呛得他弓腰猛咳,嘴角又洇出一缕新红。

可他撩起眼皮,死盯着队伍前头那浑浊的远方,大片灰白色的盐碱地在铁锈般的夕阳底下,死气沉沉地泛着一点微弱的光。

盐路的尽头,就是那道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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