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像个巨大的、漏风的肺,每一次风雪的呼啸,都像是垂死的喘息。冷,无孔不入,钻进骨头缝里,凝结成冰。空气里混杂着血腥、汗馊、草料霉变和伤口溃脓的酸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上。火堆在角落里苟延残喘,昏黄的光线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映照着每一张被苦难刻满的脸。
陈默靠在那堵冰冷刺骨的断墙下,左肩胛的伤处像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破衣,又被寒气冻成一层薄冰。眩晕感如同附骨之蛆,不断拉扯着他的意识。但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并非昏睡,而是在用意志对抗着身体的崩溃,耳朵捕捉着驿站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铁塔沉重的脚步声在靠近门口新挖的陷阱边缘徘徊。他刚刚用那柄沉重的鹤嘴锄,在驿站唯一的入口处刨开了一个深及大腿的土坑,坑底插满了削尖的、用火烤硬的木桩,上面覆盖着薄薄的木板和一层精心撒上的浮雪。这活儿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此刻他拄着锄头,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他那张被煤灰、血污和冻疮覆盖的脸上,肌肉紧绷着,目光死死盯着门外依旧肆虐的风雪,眼神里没有完成任务的轻松,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般的焦躁和迷茫。韩老狗倒下的身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心头。保护?保护谁?怎么保护?这陷阱能挡住豺狼,能挡住官兵的铁蹄吗?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力气要用在刀刃上,可现在,刀刃在哪?
“嗒…嗒嗒…” 角落里传来极轻微、带着某种神经质节奏的敲击声。是缺指张。他靠在一堆还算干燥的草料上,左肩被周枫重新包扎过,布条上渗出的暗红血迹己经凝固。剧痛让他无法入睡,蜡黄的脸上冷汗涔涔。他仅剩的三根手指,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身边一块冰冷的石头。那节奏单调而重复,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他那只完好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顶棚巨大的破洞,灰蒙蒙的天光漏下来,映照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不是怕死,是怕成为累赘。废了一只手,在接下来的亡命路上,他还能做什么?拖累兄弟们?像条被丢弃的破麻袋一样等死?每一次敲击,都是无声的拷问。
疤脸刘蹲在缺指张不远处,火光映照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烧伤疤痕,像一条盘踞的蜈蚣。他手里拿着一把豁口的腰刀,正专注地削着一根刚从破桌腿上拆下来的硬木棍。动作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木屑簌簌落下,一根粗糙但尖锐的弩箭雏形渐渐显露。他的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灵魂都灌注在了手中的刀和木头上。韩老狗扑向疤虎时那决绝的背影,在他脑海中反复闪回。仇恨像冰冷的岩浆,在心底奔涌,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削箭,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有用的东西。每一刀的落下,都带着一股要将所有仇敌钉穿的狠戾。他身边的雪地上,己经散落着七八支新削好的、带着焦黑箭头的弩箭。
火堆旁,幸存的村民们挤在一起取暖,如同受惊的羊群。粥碗早己空了,饥饿感像冰冷的蛇,重新缠绕着他们的肠胃。一个妇人抱着发烧的孩子,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在昏睡中不安地扭动。妇人紧紧搂着孩子,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无意识地拍打着孩子的后背,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绝望地诅咒这该死的命运。她旁边一个断了腿的汉子,靠着冰冷的土墙,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呻吟,每一次声音都让周围的村民身体一紧,眼神里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恐惧。不安的低语如同鬼魅,在人群中游荡:
“疤虎…还有同伙吗?”
“官兵…会不会顺着脚印追来?”
“雪停了…我们…往哪走?”
“韩头儿没了…那个…那个新头儿…行不行?”
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的神经上。迷茫和恐惧,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
周枫坐在离陈默不远、相对避风些的角落。她膝上摊开着那本《青囊拾遗》,旁边放着那张写满娟秀小字的桑皮纸。火堆的光线勉强照亮书页上模糊的字迹。她手里捏着一小截烧黑的木炭,却久久没有落下。她的目光越过书页,落在火堆旁那个发烧的孩子身上,落在那断腿汉子痛苦的脸上,最后,落在自己那双冻得红肿、沾着血污和草药渍、微微颤抖的手上。药箱己经彻底空了,只剩下几片干枯的树叶和树皮。面对高烧,面对溃烂的伤口,她空有满腹医理,却如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清亮的眸子里,那属于医者的悲悯被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绝望取代。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截木炭,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这无用的知识也一并捏碎。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啜泣声,在陈默身边响起。小顺子蜷缩成一团,瘦小的身子紧紧挨着陈默,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他冻得瑟瑟发抖,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恐惧,泪水无声地滑落,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陈默哥…”他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哭腔,“…我怕…雪停了…官兵…官兵会来…把我们都抓走…砍头…”
这细微的啜泣和充满绝望的恐惧,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陈默被剧痛和重负层层包裹的心脏深处。他猛地睁开眼!眩晕感如同巨浪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
目光所及,是驿站里这绝望而破碎的景象:铁塔沉重的迷茫,缺指张无声的崩溃,疤脸刘偏执的削箭,村民们麻木的恐惧,周枫眼中深沉的无力,还有身边小顺子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纯粹的依赖和深切的恐惧。
一幅用血泪和冰雪绘就的地狱图卷。
“…带…带着他们…”
韩老狗临终前沾满血沫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在他脑中炸响!
带?怎么带?用这残破的身体?用着满腔的恨意?
一股冰冷的、沉重的力量,伴随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脚底升起,压过了眩晕,压过了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虚无感!这力量不再是单纯的复仇火焰,它有了更具体的重量——是缺指张敲击石头的绝望,是铁塔挖陷阱的蛮力,是疤脸刘削箭的狠戾,是周枫誊写药方的执着,是村民们挤在一起取暖的卑微求生,是小顺子抓住他衣角的冰冷颤抖!
他这条命,早己不属于自己。它承载着殿下的血,秦峰的骨,韩老狗的托付,和眼前这十几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卑微如草芥的生命!
活下去?
不!
是带着他们…活下去!在这吃人的地狱里…撕开一条血路!
陈默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冰冷和绝望的空气,如同无数冰刃刮过肺腑,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最终落在周枫膝上那本摊开的《青囊拾遗》和旁边写满字的桑皮纸上。
火光下,那些娟秀的字迹,像黑暗中微弱但执拗的星火。
知识…也是武器。
在这缺医少药、朝不保夕的绝境里,它或许…就是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周枫…” 陈默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两块锈铁摩擦,微弱,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驿站死寂的空气里。
所有人都是一震!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周枫猛地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你…誊写的…”陈默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剧痛的胸腔里挤出来,“…那方子…治…风寒高热…管用吗?”
周枫怔住了。她没想到陈默会问这个。她下意识地看向膝上的册子和桑皮纸,又看看火堆旁那个烧得小脸通红的孩子,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被认可的触动,更深的无力,还有一丝…被点亮的微弱火光。
“…是…是师父…在一本古残卷里…找到的…配伍…”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不确定,“…主用…麻黄、桂枝…发汗解表…辅以…柴胡、黄芩…清解里热…再加…生石膏…退大热…” 她念着拗口的药名,眼神却越来越亮,仿佛在绝望的泥沼里抓住了一丝微光,“…只是…只是…” 她看着空荡荡的药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苦涩,“…没有药…只能…记下来…”
“记!”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扫过驿站里每一张麻木、恐惧、或带着一丝期盼的脸,“都…记下来!”
他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将目光转向铁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找…能烧的…木头…多做…火把…”
“…雪…不会停…太久…”
“…天亮前…收拾好…”
“…我们…走!”
“走?”铁塔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里面充满了惊疑和一丝被点燃的、属于野兽本能的躁动,“往哪走?!”
陈默的目光越过铁塔宽厚的肩膀,望向驿站门外那片依旧被风雪笼罩、深不可测的黑暗。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如同巨大的棺盖。
“…南。”
他嘶哑地吐出一个字,冰冷,沉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往…暖和的地方…”
“…钻!”
驿站里一片死寂。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风雪的呜咽,以及…每个人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疤脸刘停下了削箭的手,缺指张敲击石头的动作凝固了,村民们麻木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的求生欲,周枫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木炭和桑皮纸。
南?
钻进那未知的、可能更深的黑暗和风雪里?
陈默不再言语。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撑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试图将自己残破的身体撑起来!左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几乎栽倒!
“陈默哥!”小顺子惊呼一声,瘦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死死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铁塔看着陈默那苍白如纸、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倔强地想要站起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冰冷的、如同磐石般的决绝,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他猛地一跺脚,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如同战鼓的低吼:“抄家伙!听头儿的!收拾东西!准备走!”
疤脸刘不再犹豫,将新削好的弩箭狠狠插进箭囊,抓起腰刀!缺指张咬着牙,用仅剩的三根手指抓起身边一根削尖的木棍,挣扎着想要站起!村民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醒,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那点可怜的家当,熄灭的火堆余烬被踩灭,加固墙壁的碎石被放弃…
驿站里瞬间忙碌起来。绝望的死寂被一种仓惶却带着生机的混乱取代。
周枫迅速收起《青囊拾遗》和那张写满字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放进药箱最里层。她背起药箱,走到那个发烧孩子的母亲身边,低声而快速地交代着降温的方法,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属于医者的、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陈默在小顺子的搀扶下,终于勉强站首了身体。他靠在冰冷的断墙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再次撕裂般剧痛,冷汗如浆般涌出。但他无视了这一切。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忙碌的众人,扫过门口铁塔挖好的陷阱,扫过疤脸刘箭囊里新添的弩箭,最后,落在那扇被风雪拍打、通往未知深渊的破木门上。
风雪在门外咆哮。
而驿站内,一颗被血与火淬炼、被绝望托付、被责任压得几乎碎裂的心,正带着一群伤痕累累的野狗,在冰雪覆盖的坟场上,挣扎着点燃了第一缕微弱的、指向南方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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