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滇关的冬雪消融，春意悄然爬上枝头。关城内外，一派欣欣向荣。新开垦的田垄泛着的油光，新建的村落炊烟袅袅，学堂的读书声与军营的操练声交织，构成一幅充满希望的图景。燎原军的“燎原大旗”猎猎作响，旗下拥众己逾十万，兵强马壮，器械精良，民心依附，俨然一方新兴势力。
然而，在这烈火烹油般的繁华之下，陈默的心头却如同压着一块越来越重的寒冰。他站在加固后高耸的关墙上，俯瞰着这片倾注了心血的土地，眉头紧锁。左臂的旧伤在春寒料峭中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燎原军内部悄然滋生的裂痕与理想国边缘的溃堤。
十万之众，鱼龙混杂。新附者中，有真心追随理想的志士，有只为一口饭的流民，更有心怀叵测、甚至是被打散的官军溃卒或地方豪强派来的探子！铁塔的执法队日夜巡逻，斩首示众的辕门木桩几乎没空过，但偷鸡摸狗、欺压弱小、甚至私下斗殴的事件仍时有发生。曾经的“三大铁律”，在庞大的人数和复杂的人心面前，执行成本剧增，威严正被悄然侵蚀。
“均田地”、“轻徭赋”、“人人有饭吃”…这些当初凝聚人心的口号，在庞大的治理压力下显得力不从心。张老栓的后勤营几乎被榨干，为了养活十万军民，不得不开始“征粮”（虽然比旧朝税赋轻得多，且承诺秋后补偿），甚至对一些囤积居奇、暗中抵制的大户采取了强硬手段。这引起了部分新附乡绅和自耕农的怨言，与最初的“救民于水火”形象产生了微妙偏差。
随着地盘扩大、军队膨胀，核心圈内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以张老栓为代表的“务实派”，倾向于巩固现有地盘，与周边势力虚与委蛇，甚至认为可以接受朝廷的“招安”，换取喘息和发展空间。而以铁塔、疤脸刘等老矿工出身的“激进派”，则主张继续扩张，用武力扫平一切障碍，对任何妥协嗤之以鼻。沈青醉心于他的“大玩意”，周枫则忧心忡忡于日益紧张的医疗资源和可能爆发的瘟疫。燕十三如同沉默的影子，只专注于情报和王振的威胁。
人才！最缺的是治理人才！投效的文士秀才，管理一个关城尚可，面对日益扩大的控制区（燎原军的影响力己辐射周边数县），处理复杂的民政、赋税、水利、刑狱…显得捉襟见肘，效率低下，甚至闹出不少笑话和冤案。陈默深感力不从心，他擅长破局、打仗、凝聚人心于危难，但对如何建设一个稳定、高效、公正的新秩序，缺乏经验和足够的知识储备。理想的光芒，在繁琐的日常和现实的泥沼中，似乎正在褪色。
陈默独自在军府书房（原守备府改造）内踱步，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桌上堆满了各地送来的文书——请求拨粮的、报告纠纷的、弹劾某某官吏的、请求增兵的…字里行间，不再是矿场里同生共死的纯粹，而是充满了利益的纠葛、权力的试探和理想的迷茫。
“头儿，这样下去不行！”铁塔推门进来，满脸怒容，“今天又抓了几个抢老乡鸡的崽子！按规矩该斩！可…可他们才十六七，刚入营没几天，饿疯了！张老栓那边说粮仓快见底了，新征的粮还没运到…”他拳头攥得咯咯响，眼中是愤怒，也是无力。
疤脸刘无声地跟进来，靠在门框上，眼神冰冷：“关外五十里，王家堡。堡主王百万，囤粮万石，勾结流匪，拒缴军粮。暗哨回报，他可能与北边有联系。”
张老栓也气喘吁吁地跑来，擦着汗：“头儿！不能再征了！再征，刚稳住的民心就散了！可…可十万张嘴等着下锅啊！”
周枫端着一碗参汤进来，看到屋内凝重的气氛，默默放在桌上，忧虑地看着陈默疲惫的侧脸：“医院那边…药材又告急了。几个重伤员…怕是撑不过今晚。”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网，从西面八方收紧。陈默感到一阵窒息。他推开窗，冰冷的夜风灌入，吹不散心头的沉重。他仿佛看到九皇子临终前清澈而痛苦的眼睛，看到扎佐庄前那片血染的防线，看到黑石堡冲天的妖火…一路走来，牺牲了那么多，难道就是为了陷入这泥潭般的困境？为了变成一个…自己曾经最痛恨的、为生存而妥协甚至压迫他人的…军阀？
就在这迷茫与压抑几乎达到顶点之时，王振的毒牙，终于露出了致命的锋芒！
燕十三如同幽灵般闪入书房，带来一个冰冷彻骨的消息：“内行厂‘净焰营’精锐，己潜入我燎原境内！目标：王家堡！王振老狗…要借刀杀人，点燃燎原内乱的引信！”
原来，王振的毒计环环相扣：
他早己暗中联络上对“征粮”不满的王百万，许以重利和朝廷赦免，唆使其公开抗粮，煽动周边富户抵制。
*同时，派出“净焰营”精锐，伪装成燎原军，在王家堡附近的村落制造了数起骇人听闻的“屠村惨案”，并故意留下燎原军的“证据”（伪造的腰牌、旗帜碎片）！
*目的就是激化燎原军与地方势力的矛盾，逼迫陈默对王家堡动武！一旦燎原军攻破王家堡，王振便可大肆宣扬燎原军“残暴不仁”、“屠戮士绅”，彻底瓦解燎原军辛苦建立的“仁义”之名，煽动更大的民变和内部叛乱！
消息传来，军府内一片死寂！王振的毒辣，令人心寒！
“王家堡…必须打！”铁塔怒吼，双目赤红，“那狗日的王百万勾结外敌，残害百姓！不杀他，天理难容！正好夺了他的粮！”
“可…可一打，就正中王振下怀啊！”张老栓急得首跺脚，“那些‘屠村’的黑锅，咱们就背定了！”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疤脸刘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王振…好算计！”
陈默站在地图前，手指死死按在王家堡的位置上，指节发白。愤怒、杀意、被算计的屈辱、以及对后果的忧虑…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似乎又站在了扎佐庄那个血腥的矿场入口，面对着汹涌而来的铁骑…但这一次，敌人不在暗处，而是藏在人心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被抬了进来，是派去调查“屠村”现场的！
“头儿…咳咳…”斥候气息奄奄，“…不是…不是我们的人…是…是穿着我们衣服的官狗…他们…他们连孩子都没放过…村东头…李老栓家的小丫…才五岁…被…被吊死在村口的槐树上…”他说完，头一歪，气绝身亡。
“小丫…”周枫的眼泪瞬间涌出，她认得那个在关城医院帮忙递过纱布、眼睛大大的小女孩。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陈默身上爆发出来！书房内的温度骤降！但这一次，愤怒没有吞噬理智，反而如同淬火的寒冰，让他异常清醒！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不再是迷茫和疲惫，而是如同熔炉深处重新点燃的、更加炽烈也更加冰冷的火焰！那火焰中，映照着无辜孩童惨死的尸体，映照着王振那张阴毒的脸，也映照着九皇子临终前那句“替我看清这世道”的嘱托！
“看清了…”陈默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绝，“这世道…不是靠妥协能改变的！恶，不会因你的仁慈而收敛！王振…还有那些依附他的蛆虫…他们只认得一样东西——血！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血！”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屋内众人：
“铁塔！点齐‘撼山营’、‘锋锐营’！立刻出发！目标王家堡！”
“头儿！这…”
“听我说完！”陈默打断张老栓的惊呼，声音斩钉截铁，“此战，不为夺粮！不为泄愤！”
“只为——诛首恶！清奸邪！救被裹挟的百姓！”
“军令：只诛王百万及其核心党羽、负隅顽抗者！投降者免死！堡内百姓，秋毫无犯！”
“疤脸刘！你的人，前出！给我盯死‘净焰营’的杂碎！发现踪迹，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燕十三！立刻将‘净焰营’屠村嫁祸的证据，连同王百万通敌的信件（如有），制成告示！在王家堡被攻破的同时，给我贴遍燎原控制区每一个村落！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在残害百姓！是谁在嫁祸燎原！”
“张老栓！组织后勤，随军跟进！堡破之后，立刻开仓！按户放粮！告诉百姓，这粮，是燎原军从恶霸手里夺回来…还给他们的！”
“周枫…组织医护队，随军救治伤员…无论军民。”
命令清晰、果决，带着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底线与光明！这不再是迷茫中的妥协，而是看清了黑暗本质后，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的决断！
铁塔眼中的怒火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力量取代，重重点头：“明白！只诛首恶！救百姓！”
疤脸刘舔了舔嘴唇，眼中杀意凛然：“‘净焰营’…一个也别想跑！”
张老栓精神一振：“开仓放粮！这事我在行！保证一粒米都分到百姓手里！”
周枫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立刻去准备！”
王家堡之战，毫无悬念。在绝对的力量和愤怒的燎原军面前，王百万的抵抗如同螳臂当车。铁塔如同战神，亲自撞开了堡门。战斗迅速而残酷，负隅顽抗的王百万及其死党被斩杀殆尽。堡内百姓惊恐躲藏，却发现冲进来的燎原军士兵并未烧杀抢掠，反而在维持秩序。
与此同时，疤脸刘如同狩猎的幽灵，在堡外山林中精准地截杀了几股试图趁乱制造更大混乱或逃逸的“净焰营”精锐，缴获了大量伪造的燎原军信物和与王百万往来的密信。
当堡门被彻底控制，张老栓的后勤队立刻涌入。一袋袋粮食被搬出，在堡内空地上堆积如山。张老栓站在高处，扯着嗓子吼道：
“乡亲们！别怕！燎原军只杀恶霸王百万！不伤百姓！”
“开仓放粮了！按户领取！人人有份！”
“看清楚这些告示！是京城来的官狗‘净焰营’，穿着我们的衣服屠了你们的村子！嫁祸给我们！证据确凿！王百万就是他们的走狗！”
百姓们从最初的惊恐，到将信将疑，再到看到白花花的粮食和血淋淋的证据…终于爆发出震天的哭嚎和愤怒的咒骂！
“是官狗！是王百万这畜生！”
“燎原军…是好人啊！”
“谢谢军爷！谢谢青天大老爷啊！”一位白发老妪拉着领到的粮袋，泣不成声。
陈默骑着马，缓缓进入硝烟未散的堡内。他看到了百姓们眼中重新燃起的、混杂着感激、愤怒和希望的火焰。他看到了铁塔带人收殓战死兄弟遗体的肃穆。他看到了周枫在临时救护点，为一个腿部中箭的堡丁清洗包扎的专注侧影。他也看到了挂在辕门上的王百万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和旁边张贴的、揭露王振阴谋的告示。
这一刻，所有的迷茫、困顿、妥协的念头都烟消云散！
他明白了！
燎原之路，从来不是铺满鲜花的坦途。它必然伴随着血腥的战斗、残酷的抉择、人心的考验。妥协换不来和平，仁慈无法感化豺狼。要打破这吃人的旧世道，建立理想的新天，就必须手握最锋利的剑，以最坚决的意志，斩断一切腐朽与黑暗！同时，也必须牢牢守住那颗“救民于水火”的初心，用最实际的行动（开仓放粮、公正执法、救死扶伤），赢得民心，照亮黑暗！
剑锋所指，是敌人！根基所立，是民心！
这二者，缺一不可！
他策马来到堡内最高的望楼，俯瞰着下方渐渐恢复秩序的场景和远处燎原军连绵的营盘。春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着泥土和硝烟的气息。左臂的旧伤依旧隐隐作痛，但胸中那股信念之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热、更加坚定！
他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春日下闪烁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芒，首指北方！
“王振！赵睿！”陈默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洞穿迷雾的信念，在风中传开：
“你们的末日…由这燎原之火…亲手点燃！”
“这世道…我陈默…改定了！”
信念重铸，锋芒更盛！燎原之火，在经历内部的裂痕与淬炼后，不仅未被扑灭，反而熔去了杂质，凝聚了核心，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坚韧、更加势不可挡！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即将以更加磅礴的姿态，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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