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殿的香燃到第三寸时,我听见天机阁的钟声响了七下。
案上的水镜忽然泛起涟漪,原本映着的红线轴渐渐模糊,转而浮出漫天红梅。虬结的枝桠上积着薄雪,花瓣被风吹得簌簌落,像极了三百年前我与北渡诀别时,那座道观里的景象。
镜中出现了那个穿水绿布裙的身影。
她站在红梅树下,发间的白茉莉沾了点雪粒,正踮脚去够枝桠上最艳的一朵红梅。袖口露出的皓腕上,系着根银流苏——那是我特意让天机使者加上的,和当年竹篮上的那串一模一样。
“顾南寻。”
熟悉的声音从镜外传来,带着魔气特有的冷冽。我看见“阿寻”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转身时,眼里恰到好处地盛满了茫然,像受惊的小鹿。
北渡就站在不远处,玄色衣袍上落着雪,魔气在他周身凝成淡紫色的雾。他望着“阿寻”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柔软,像冰封了三百年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涌出让人窒息的滚烫。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微微蜷起,像是怕惊扰了眼前的幻影。
“阿寻”低下头,手指绞着裙角,模仿着我当年在豆腐坊前的模样:“我……我来寻一位故人。听说这里的红梅开得好,便过来看看。”
她在撒谎。天机使者说过,这缕神识只会遵循我设定的轨迹,却不会完全复刻我的言行。可此刻她低头时的羞怯,竟与记忆里的阿寻重合得丝毫不差。
水镜里的北渡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到唇角,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他快步上前,几乎是踉跄着伸出手,却在快要触到“阿寻”发间茉莉时猛地顿住,像是怕这幻影会碎。
“你的帕子……”他喉结滚动着,声音哑得厉害,“还带着吗?”
“阿寻”愣了一下,从袖中摸出方素帕。帕子上绣着简单的“渡”字和鸳鸯,针脚歪歪扭扭——那是我故意绣坏的,就像当年第一回拿针时的拙态。
北渡的呼吸骤然急促,指尖抚过帕子上的纹路,像是在触摸稀世珍宝。“是你……真的是你……”他喃喃着,眼眶泛红,“我找了你三百年,阿寻,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坐在云榻上,看着镜中他失态的模样,忽然想起锁魂塔那日,他也是这样红着眼,嘶吼着我的名字。只是那时他的眼里是绝望,此刻却是失而复得的疯魔。
“阿寻”抬起头,眼里恰到好处地蒙上水汽:“你是谁?我不记得你了。”
这句话像把钥匙,精准地插进北渡执念的锁孔。我看见他周身的魔气剧烈翻涌,却在触及“阿寻”时瞬间收敛,生怕伤了她分毫。
“我是李渡。”他急切地说,像是怕慢一步,眼前人就会消失,“我们在江南住过,你家就在豆腐坊隔壁,你总爱来换豆腐……”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说青石板路上的豆浆渍,说晒谷场的草垛,说那方绣了一半的鸳鸯帕。每说一句,“阿寻”的眉头就蹙得更紧些,最后捂着太阳穴,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头好疼……这些画面好熟悉,可我记不清……”
“我带你去个地方。”北渡立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水镜传来,烫得我指尖发麻,“那里能让你记起来,所有的一切。”
魔气再次泛起淡紫色的光晕,将两人裹在其中。水镜里的景象一阵旋转,很快切换成锁魂塔前的模样。塔门刻满的符文在魔气映照下流转着微光,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这场精心编排的戏。
“这里是锁魂塔。”北渡推开门,万千光点瞬间亮起,“里面有我们的过去,你看了,就会记起来。”
“阿寻”跟着他走进塔内,光点在她身边盘旋时,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里闪过一丝不属于阿寻的警惕。我知道,那是这缕神识对魔气的本能排斥——毕竟,她身体里流的,终究是我的仙元。
光点渐渐凝成江南水乡的轮廓。青石板路,乌篷船,豆腐坊前的石磨吱呀作响。少年李渡蹲在坊前磨豆浆,额角的汗珠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李渡!你的豆腐脑好了没?”
巷口传来“阿寻”清脆的声音。我看见镜中的“阿寻”猛地捂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穿水绿布裙的少女跑过来,发间别着白茉莉,自然地接过木勺。少年李渡的耳尖红透了,低头装豆腐时,声音细得像蚊子哼:“阿寻姐姐,你绣的帕子……做好了吗?”
“急什么。”少女笑着敲他的额头,竹篮上的银流苏轻轻晃,“等赶完集给你送去。”
水镜外的我,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原来时隔这么多年,再看这一幕,还是会觉得心口发暖。
“你看,这是我们第一世。”北渡的声音带着哽咽,握住“阿寻”的手更紧了,“你说过要嫁给我,我们要在江南开家最大的豆腐坊……”
“阿寻”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画面里的少女,指尖微微颤抖。我知道,那些被我封印的记忆碎片,正在她神识里冲撞——她不仅带着阿寻的记忆,也藏着我作为南寻的、那些关于仙魔大战的血色过往。
光点流转,画面切换到夏夜的。李渡躺在草垛上看星星,少女坐在他身边绣帕子,银流苏扫过他的手背。“傻小子,星星是神仙住的地方,哪能随便磨。”她把绣好的鸳鸯帕递过去,帕子上的鸳鸯交颈而眠,针脚细密。
北渡接过帕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
镜中的“阿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原来……我真的认识你。”
北渡的眼里瞬间燃起光亮:“你记起来了?阿寻,你记起来了对不对?”
可下一刻,光点突然变得紊乱,画面猛地切换成漫天火光。
暴雨的江南,李老头淹没在洪水里,阿寻看着洪水冲走的李渡,发间的茉莉被风刮走。“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李渡……”。
“李渡……下辈子……换我等你…..”。
光点在这一刻剧烈闪烁,突然爆出刺目的白光。我看见“阿寻”猛地后退一步,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嘴角竟溢出一丝淡金色的血——那是仙元受损的迹象。
“你怎么了?”北渡立刻上前扶住她,眼里的担忧不似作假。
“阿寻”抬起头,眼里的茫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明。她看着北渡,一字一句地说:“我记起来了。记起了江南的豆香,记起了鸳鸯帕,也记起了……锁魂塔。”
北渡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发颤,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锁魂塔……那不是你……”
“怎么不是我?”“阿寻”笑了,笑声里带着我的影子,带着南寻独有的、历经沧桑的疲惫,“李渡,你守了三百年的,到底是那个死在江南大火里的阿寻,还是那个为你挡下魔气吞噬,死在锁魂塔的南寻?”
水镜里的北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刻满符文的塔壁上。他望着“阿寻”的眼神,从狂喜变成震惊,再变成难以置信的痛苦。
“你不是她……”他喃喃着,指尖颤抖地指着“阿寻”,“你是谁?我的阿寻不会说这些……”
“我是谁?”“阿寻”一步步逼近他,发间的白茉莉不知何时掉了,露出光洁的额头,“我是阿寻,也是顾南寻,更是南寻。那个陪你磨豆浆的少女,是与你一起修仙除妖的寻儿,也是那个与你采草药的凡人,更是那个死在你怀里的南寻,还是那个……被你困在执念里三百年的魂魄。”
她抬手抚上北渡的脸颊,指尖的温度却带着仙力的寒凉:“你看清楚,李渡。江南的阿寻早就死了,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后来的南寻,也死在了锁魂塔里。你守着的,从来都只是回忆里的影子。”
北渡猛地挥开她的手,眼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不……你骗我!阿寻不会这么说……她答应过要和我回江南的……”
“那是她的执念,不是我的。”“阿寻”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我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补全魂魄,不是为了陪你重温旧梦,是为了告诉你——李渡,该醒了。”
光点在他们身边炸开,化作无数碎片。我看见北渡捂住胸口,猛地喷出一口黑血,魔气在他周身疯狂翻涌,却怎么也伤不到“阿寻”分毫——天机使者在她身上设了结界,他伤不了她,就像三百年前,他救不了我。
“阿寻”转身走向塔门,银流苏在她身后轻轻晃:“如果你想通了,就来天界找我。姻缘殿的红线,还等着我去牵呢。”
她的身影消失在塔门外,留下北渡一个人站在万千光点中,像被全世界遗弃。他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那声音透过水镜传来,扎得我心口生疼。
我抬手挥散水镜,案上的红线轴还在转,红线缠绕的弧度,像极了江南水乡的拱桥。
姻缘殿的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化作北渡的模样,在我眼前一闪而逝。
我知道,他会来的。带着三百年的执念,带着被真相刺穿的痛,一步一步,走上这天界的云阶。
而我,会在这里等他。等他看清,那个站在姻缘殿里,为他缝补过红线、也为他吞魔气的南寻,才是他真正该等的人。
窗外的桃花又落了几片,落在红线轴上,像极了当年阿寻发间掉落的白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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