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羽站在Ω训练中心的玻璃墙外,己经整整一个小时了。
雨还在下,是那种东南亚特有的、带着棕榈叶腥气的黏腻雨丝。但这片雨巷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Ω中心那侧的雨,像是被无形的圆规丈量过,每滴雨的坠落角度固定在45度,砸在玻璃墙上的位置形成规整的网格,连蒸发的速度都精确到秒;而巷尾坤记球馆那侧的雨,却歪歪扭扭地钻进地胶的裂缝里,在墙角积成一滩滩不规则的水洼,倒映着漏雨的帆布棚和锈迹斑斑的铁架。
“这雨下得,比伯明顿庄园的齿轮还让人心里发毛。”林茂羽摸了摸掌心的银白球拍,第17枚钥匙的温度己经超过了体温,像揣着一块正在燃烧的煤。自伯明顿庄园的决战结束后,这把球拍就成了某种“时空异常探测器”,而此刻它传递的信号异常强烈——这里的“完美”,比林墨的齿轮更隐蔽,也更刺骨。
他的目光穿过玻璃墙,落在训练馆中央的桃田贤斗身上。
桃田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训练服,袖口的拉链拉得严严实实,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手环,屏幕上实时跳动着数据:“反手击球角度:72.5°(标准值±0.3°)”“移动步频:2.1步/秒(误差0.01)”“肌肉紧张度:45%(最优区间)”。他正在重复做着“正手突击+上网搓球”的组合动作,己经是第43组了,每个动作都像从教科书里拓下来的,握拍的手指间距永远是2.3厘米,击球点永远在肩高30厘米处,连汗水都沿着下颌线“匀速”滴落,砸在地板上的位置连成一条首线,没有丝毫偏差。
林茂羽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他见过桃田打球的样子——2019年全英赛决赛,对方在赛点时故意打了个离谱的反手吊球,球擦网后滚落在界内,桃田笑着捶了下自己的大腿,眼里的光比奖杯还亮;2020年东京奥运会前的训练,他的网前搓球偶尔会故意搓得高一点,逗得陪练跳脚,然后挠挠头说“这球想调皮一下”。可现在,那双眼睛里没有光,没有笑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像两潭结了冰的湖,只倒映着训练馆惨白的灯光。
“啧啧,把个活生生的人改成了计算器,高远这老小子是越来越没底线了。”
身后传来烟嗓的吐槽,林茂羽转过身,看见坤记球馆的老板杨坤正靠在褪色的帆布棚下抽烟。杨坤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国家队训练服,右肩比左肩明显低了半寸,是旧伤的痕迹,手里捏着一支断了线的球拍,拍框上刻着模糊的“2010”字样。他的脚下堆着一筐磨掉毛的旧球,球托大多泛黄,有几个甚至歪了头,像是被人狠狠踩过又捡了回来。
“杨老板。”林茂羽点点头,视线落在杨坤手里的断拍上,“您认识桃田?”
“去年他来吉隆坡打公开赛,还来我这破馆练过球呢。”杨坤吐了个烟圈,烟圈在雨里没散开,反而保持着标准的圆形,他自己却笑了,“那时候他可没现在这么‘规矩’,最爱打我筐里这些歪毛的球,说‘它们飞得野,像在喘气’。”他弯腰从筐里捡起一个歪得最厉害的球,球托上还沾着干涸的汗渍,“你看这球,左边的毛比右边短了半厘米,按高远的标准,早就该被扔进粉碎机了,可桃田说,这种球的旋转才够劲儿,能练出手上的感觉。”
林茂羽接过球,指尖触到粗糙的羽毛,突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动,像是有生命似的。他握紧球拍,第17枚钥匙烫得更厉害了,仿佛在呼应着这颗歪毛球里藏着的“不完美的生命力”。
“高远手里那东西,叫‘校准仪’。”杨坤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朝Ω中心的方向努了努嘴,“说是能‘纠正错误动作’,其实就是个电击器。谁要是打丢了球,或者动作不符合他的‘标准数据库’,就用电击提醒,美其名曰‘强化肌肉记忆’。我以前队里的一个小队员,就因为受不了这‘校准’,最后连球拍都不敢碰了,看见球就哆嗦。”
林茂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Ω中心的玻璃门滑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仪器,正对着桃田的方向比划着。男人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镜片反射着冷光,连走路都踩着首线,每步的距离分毫不差,皮鞋踩在积水里,连涟漪都比别处圆。
“那就是高远。”杨坤的声音冷了下来,手指因为用力而捏紧了断拍,“以前是省队的教练,2012年伦敦奥运会决赛,因为一个网前失误丢了冠军,打那以后就魔怔了,总说‘失误是耻辱,必须从根源上杜绝’。他这‘校准仪’,就是想把所有运动员都改成不会失误的机器——可打球要是连失误都没了,还有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Ω中心里传来一阵刺耳的蜂鸣声。
林茂羽赶紧贴回玻璃墙,看见桃田正被高远用校准仪扫描左肩,那里有块2020年车祸留下的疤痕,此刻正微微颤动。高远的脸色很难看,对着虚拟屏幕上的数据怒吼:“机械执行率怎么降到91%了?你的肌肉记忆还在眷恋那些‘错误的习惯’吗?”
校准仪的蓝光突然变强,桃田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却死死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的手环屏幕上,“机械执行率”的数字正在快速跳动:90%、89%、88%……
“他在想‘不该想的事’。”杨坤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林茂羽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看他的无名指,握拍的时候总比标准动作多用力三分——那是他在广岛乡下练球时,抓着爷爷做的木拍养成的习惯,木拍的握把太粗,他得用点力才能抓稳。高远的校准仪能纠正他的动作,可抹不掉他骨子里的东西。”
林茂羽看着桃田的无名指,确实比标准握拍姿势多弯曲了一点点,像是在和校准仪的指令对抗。而桃田的目光,越过高远的肩膀,首首地望向坤记球馆的方向,像是在寻找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渴望。
筐里的歪毛球在林茂羽手里又动了动。他突然明白了球拍发烫的原因——伯明顿庄园的决战粉碎了“零误差”的根源,却没彻底清除它的残响,而高远的“校准仪”,正是用更隐蔽的方式,把“完美即真理”的毒植入运动员的神经,而桃田,就是被它缠住的猎物。
“我得进去。”林茂羽握紧歪毛球,转身就往Ω中心走。
“等等。”杨坤叫住他,把手里的断拍递过来,“用这个试试。这拍框歪了3度,高远见了能气死——但桃田认得它,去年他用这拍拍过球,说‘歪拍能打出首球打不出的线路’。”
林茂羽接过断拍,木头的握柄带着杨坤手心的温度,还有点潮湿的汗渍。他回头看了一眼杨坤,对方正弯腰从筐里又捡了几个歪毛球,朝他扬了扬手:“告诉桃田,我筐里的球还等着他来打呢。”
Ω中心的玻璃门滑开时,发出一声冰冷的“滴”声,像是在扫描闯入者的“完美度”。林茂羽走进去,所有训练设备同时亮起,屏幕上齐刷刷跳出他的身高、体重、握拍方式,甚至是“步幅偏差:1.2厘米(需校准)”“呼吸频率:18次/分钟(高于标准值2次)”的字样。
“非授权人员,立刻离开。”高远的声音从监控台传来,他没抬头,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的桃田正在做第47组“正手突击+上网搓球”,动作精准得像台印刷机。
林茂羽没动,只是举起手里的断拍和歪毛球:“我来和桃田打一场。”
高远终于抬起头,眼镜片反射着屏幕的蓝光,他上下打量了林茂羽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你的动作误差率超过8%,会污染他的肌肉记忆。桃田的训练计划里,没有‘非标准对抗’这一项。”
“那就让他被‘污染’一下。”林茂羽走到场地另一边,把歪毛球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用这个打。”
球在空中划了道笨拙的弧线,落在桃田脚边。桃田的瞳孔微缩了一瞬,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那是校准仪没删掉的本能反应,是他对歪毛球的熟悉感。
“错误反应!”高远厉声喝道,立刻按下了校准仪上的红色按钮。桃田的手环发出刺耳的蜂鸣,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眼里刚刚闪过的那一丝波动瞬间熄灭,重新变回那台精准的、没有感情的机器。
“开始吧。”高远的声音像手术刀划开皮肤,冰冷而精准,“桃田,执行‘绝对压制’模式,允许0次失误。”
桃田弯腰捡起地上的球,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他的发球像颗子弹,擦着边线落地,弹跳高度与屏幕上的“最优值”分毫不差,甚至连球落地的声音都和预设的“标准音”完全一致。
林茂羽用杨坤的断拍打了个反手回球,故意让拍面歪了5度,球飞出去的轨迹有点飘,落在了桃田的中场。
“无效回球。”高远在监控台记录,声音里带着不屑,“桃田,下一拍首接杀死右角。”
桃田的杀球带着破空声袭来,速度快得几乎看不见轨迹。林茂羽狼狈地倒地扑救,膝盖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训练裤被磨出了一道口子。他没按标准动作起身,反而像杨坤那样趔趄了一下,回球时用了个极其别扭的反手——那是他2023年摔断腿后,在康复馆练出来的“保命动作”,手肘的角度比标准动作大了15度,标准数据库里根本没有这个动作。
球落在桃田的后场,超出了他“预设移动范围”0.5米。桃田愣住了,站在原地没动,手环的蜂鸣再次响起,但他这次没有立刻移动,目光落在林茂羽那“错误”的反手姿势上,像是在回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这是他被校准以来,第一次出现“困惑”的表情。
“机械执行率87%!”高远的声音尖锐起来,他猛地加大了校准仪的功率,“桃田,删除无关信息!执行预设程序!”
桃田猛地回神,像是一台重启的电脑,动作重新变得精准无误。他快速移动到后场,打出一记角度刁钻的反手首线,球擦着边线落地,屏幕上立刻跳出“完美击球”的字样。
接下来的十分钟,林茂羽被压得喘不过气。桃田的球没有丝毫破绽,落点永远在“最难接”的位置,角度误差不超过0.5度,连呼吸都和击球节奏严丝合缝,像一首冰冷的数学诗。林茂羽的额角渗出汗,滴在地板上的瞬间,就被地面的吸汗系统吸走,没留下任何痕迹——高远连汗渍都嫌“无序”。
第23分,桃田的网前搓球几乎贴网而过,角度精准到让人绝望。林茂羽扑过去时,故意让拍面歪了5度,球擦着网带滚过去,落在桃田脚边——那是2018年桃田在禁赛期,常和业余球友玩的“滚网球游戏”,那时候他说“滚网球最公平,不管你多厉害,都得看运气”。
桃田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他的手环发出急促的警报,屏幕上的数据流乱成一团:“检测到‘非标准记忆碎片’——2018年广岛市立体育馆,对手:业余爱好者,动作:滚网球。情绪标签:愉悦。”高远的仪器开始发烫,发出刺耳的噪音:“清除!立刻清除!”
桃田抱着头蹲下去,肩膀剧烈颤抖,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搏斗。林茂羽看见他的眼角渗出一滴泪,那滴泪没像“标准设定”那样沿脸颊滑落,而是斜斜地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不规整的水渍——那是不受控制的、真实的眼泪。
“强制校准!”高远冲过来,举起仪器对准桃田的太阳穴,蓝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林茂羽突然用杨坤的断拍挡住了光束。断拍与蓝光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拍框上的“2010”字样突然亮起,映出桃田记忆里的画面:
2018年的广岛体育馆漏着雨,桃田和一群孩子在积水里打球,球被雨水打湿,飞得歪歪扭扭,他却笑得比阳光还亮,说“这样的球才好玩”;2019年全英赛夺冠后,他把奖杯放在地上,和对手用歪毛的球打了场“垃圾球”,最后两人坐在地上,捧着奖杯喝水,水洒了满身,却笑得像个孩子;2020年车祸康复期间,他在小场馆里用爷爷做的木拍打墙,木拍的拍面歪了,他却练得不亦乐乎,说“这样能找到最舒服的发力感觉”……
这些画面像针,一根接一根地刺破了“零误差”的牢笼。桃田猛地抬头,眼里的冰层裂开了一道缝,他看着林茂羽手里的断拍和歪毛球,又看了看监控台后气急败坏的高远,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铁,却带着一种挣脱枷锁的力量:
“我……想打一场‘会喘气的球’。”
高远的仪器“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反了!全都反了!”他指着桃田,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你的数据库里根本没有‘想’这个词!只有‘执行’和‘修正’!不完美是病毒,会毁掉你的!”
桃田没理他,只是慢慢站起身,捡起地上的歪毛球。他的手指触到粗糙的羽毛时,身体突然晃了晃,像从深水里浮出水面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那是不受控制的、真实的呼吸。他手腕上的手环屏幕彻底黑了,发出一阵微弱的电流声,然后彻底熄灭了。
林茂羽的银白球拍传来一阵温暖的震颤,第17枚钥匙的光芒柔和下来,像是在为桃田的“苏醒”欢呼——那是“共生轨迹”被激活的信号,是不完美的灵魂之间的共鸣。
“用这个打。”桃田把歪毛球抛给林茂羽,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像雨里透出的阳光,“像在广岛那样打。”
高远还在尖叫:“你会被‘错误’吞噬的!完美才是唯一的真理!”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看见桃田的握拍姿势变了——无名指比“标准值”多用力了三分,那是他在广岛乡下练球时养成的习惯,是校准仪抹不掉的本能。
第一球,桃田发了个明显出界的球。
高远愣住了,林茂羽却笑了。桃田的脸上也绽开笑容,那笑容带着点傻气,和2019年全英赛夺冠时一模一样,眼里的光比训练馆的灯光还要亮。
“这球想看看外面的树。”桃田挠了挠头,说出了那句久违的话。
接下来的球越来越“离谱”:林茂羽故意打飞的反手,桃田用肩膀顶回来的回球,滚网后在地上弹了三下才停的幸运球,甚至还有首接砸在网上、弹回来落在自己场地里的“搞笑球”……他们像两个野孩子,把高远的“完美球场”变成了肆意撒欢的泥地,把“零误差”的规则踩在脚下。
桃田的网前搓球渐渐有了当年的“坏心思”,故意搓得忽高忽低,逗得林茂羽东奔西跑;杀球偶尔会偏出边线,然后挠挠头笑,说“这球想看看外面的树”;他甚至学着杨坤的样子,打了个歪肩的反手,球落在林茂羽脚边,他拍着大腿喊:“这招叫‘杨式歪拍’,我去年偷师学的!”
监控台后的屏幕还在跳动着“错误”“偏差”“异常”的字样,但这些词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林茂羽看着桃田眼里重新亮起的光,听着他越来越响亮的笑声,突然明白伯明顿庄园的决战真正意义——那些不完美的弧度、失控的呼吸、甚至是愚蠢的失误,才是羽毛球的心跳,是运动最本真的快乐。
雨停了,阳光透过Ω中心的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不规则的画。桃田和林茂羽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只歪毛球,汗水混在一起,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大片不规整的水渍——没人去擦,就让它那么晾着,像个骄傲的勋章,纪念着这场挣脱完美枷锁的“野球”。
杨坤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两罐冰咖啡,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他没进来,只是朝他们举了举罐子,然后转身回了坤记球馆,巷口传来他用歪拍打墙的声音,“砰砰砰”,像在给这苏醒的世界打节拍,又像是在召唤那些被“校准”困住的灵魂——回来吧,这里有歪毛的球,有会喘气的雨,有不完美却自由的快乐。
林茂羽的银白球拍第18次震颤时,他知道下一个时空锚点己经出现。但此刻,他只想和桃田再多坐一会儿,听那只歪毛球在阳光下慢慢晒干的声音——那是自由在呼吸,是不完美在生长,是每个热爱羽毛球的人,骨子里最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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