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听竹苑那扇破门就被人拍得山响，活像催命。
“开门！都什么时辰了还死挺着？当自己是来享福的娘娘呢？”一个尖利刺耳的女声穿透门板。
小桃吓得从破草席上滚下来，鞋都顾不上穿就去开门。
门一开，一个腰圆膀阔、吊梢眼的老婆子就撞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板着脸的粗使丫头。
老婆子穿一身酱紫色绸缎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插着根沉甸甸的银簪子。
正是老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张妈妈。
她那双三角眼像探照灯似的，在空荡荡、灰扑扑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钉子一样钉在刚坐起身的南洛卿身上。
南洛卿头发乱糟糟，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里衣。
张妈妈嘴角往下一撇，能挂个油瓶：“哟！夫人这是还没睡醒呢？架子可真不小！让老婆子我在这冷风里站了半盏茶功夫！”
南洛卿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套上外衣：“张妈妈早啊，这听竹苑风水好，睡得沉，您老有事？”
“有事？”张妈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吊梢眼一翻，唾沫星子差点喷南洛卿脸上，“相爷忙于朝政，老夫人又去城外别院礼佛静养！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没个规矩能行？”
她往前一步，腰杆挺得倍儿首，下巴抬得老高：“老夫人临走前特意交代了！夫人您是南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可这顾府的规矩，跟你们那小门小户可不一样！得从头教起！免得您行差踏错，丢了相爷的脸面！”
她身后一个丫头立刻捧出个托盘，上面放着厚厚一摞蓝皮册子，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顾府规。
“喏！”张妈妈用下巴点了点那摞册子，语气跟施舍叫花子似的，“这是府里祖上传下的规矩，足足一百零八条！夫人今日起，就好好学！第一条，晨昏定省！卯时正刻，必须到老夫人院门口候着请安！风雨无阻！今儿老夫人不在，夫人您就对着正院方向，磕三个响头，算是补上昨儿的礼数！”
南洛卿掏了掏耳朵：“对着空气磕头？张妈妈，您这规矩挺别致啊？”
张妈妈脸一沉：“少油嘴滑舌！第二条，夫人既入了顾府，一言一行皆代表相爷！穿衣打扮更要合乎身份！您瞧瞧您身上这……”她嫌恶地扫过南洛卿那身旧衣，“这都什么破烂货？穿出去丢谁的人？”
她手一挥，身后另一个丫头捧上来两套衣服。
料子倒是细棉布，可颜色灰扑扑，式样老气横秋，袖口领子还带着点没洗干净的陈年污渍。
“这是按府里侍妾的份例，先给夫人凑合着！”张妈妈说得理首气壮，“等您学会了规矩，懂事了，再论其他！”
小桃看着那两套衣服，眼圈都红了。
张妈妈却还不罢休，三角眼又扫向空荡荡的桌子：“第三条，顾府讲究饮食，一日三餐皆有定例！夫人身子‘弱’，更要清减些！以后您听竹苑的份例，就按最低等的来！早膳清粥一碗，午膳素菜两碟，晚膳……呵，晚膳就免了，饿着点，清心寡欲！”
她看着南洛卿瞬间冷下来的脸，心里别提多痛快，又慢悠悠补了一句：“哦，对了，夫人院里的炭火份例也减半。这听竹苑嘛，名字雅致，就该清冷些，烧那么暖和做什么？没得养出懒骨头！”
南洛卿没看那衣服，也没看那册子，目光落在张妈妈那张得意洋洋的老脸上，忽然笑了。
“张妈妈，”她声音挺和气，“您这规矩讲得真好，条理清楚，口齿伶俐。在老夫人跟前伺候，没少得赏钱吧？”
张妈妈一愣，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意识挺了挺胸脯：“那是自然！老婆子我……”
“那您肯定识字儿了？”南洛卿打断她，笑容更甜了。
张妈妈被她笑得有点发毛，硬着头皮：“略……略识几个。”
“太好了！”南洛卿一拍手，像是解决了天大的难题，“您看啊，这一百零八条规矩，册子这么厚，”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这人吧，从小在破庙长大，野惯了，大字不识一箩筐。让我自己看，跟看天书似的！”
她几步走到张妈妈跟前，亲亲热热地挽住她一条胳膊。
张妈妈浑身一僵，想甩开，却被南洛卿挽得死紧。
“张妈妈您这么能干，这么懂规矩，又是老夫人跟前最得脸的人！”
南洛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充满了“崇拜”，“不如这样！您受累，亲自给我念！一条一条，掰开了揉碎了讲！什么时候我全学会了，记牢了，什么时候算完！您看行不？”
张妈妈被她挽着胳膊，听着她噼里啪啦一顿说，脑子有点懵。
不该是这庶女哭哭啼啼或者恼羞成怒吗？这唱的是哪一出？
“这……这不合规矩！哪有让管事妈妈亲自……”张妈妈想挣脱。
“怎么不合规矩？”南洛卿一脸无辜，挽得更紧了，“老夫人不是让您来教我规矩吗？您念，我听，这不就是教吗？还是说……您其实也不怎么识字儿？刚才都是唬我的？”
她声音不大，但院子里候着的几个粗使丫头都竖着耳朵呢。
张妈妈脸上挂不住了，老脸涨红：“胡说！老婆子我……”
“那就这么定了！”南洛卿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机会，拽着她就往屋里那张瘸腿桌子旁走，“小桃！给张妈妈搬个凳子！再倒碗水来！哦，对了，张妈妈，您嗓子金贵，念累了就喝口水润润！咱们慢慢来，不着急！今儿念不完，明儿继续！反正老夫人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有的是时间！”
张妈妈被她强行按在唯一那把还算完整的椅子上，那本厚厚的《顾府规》硬生生塞进她手里。
南洛卿自己拖了个小马扎，坐她对面，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副“求知若渴”的乖巧模样。
“张妈妈，请吧？”南洛卿笑眯眯地催促。
张妈妈拿着那本砖头厚的册子，手都在抖。
她认得几个字不假，可这一百零八条，她自己也背不全啊！
更别说一条条念了！这要是念错了，被这贱蹄子当场指出来，她这张老脸往哪搁？
她喉咙发干，额头冒汗，硬着头皮翻开册子第一页，清了清嗓子，磕磕巴巴地念：“第……第一条，晨……晨昏定省……卯时正刻……”
“等等！”南洛卿突然举手，像个好学生提问，“张妈妈，‘省’字怎么写啊？您给我比划比划呗？”
张妈妈：“……”
一个时辰后。
张妈妈口干舌燥，嗓子冒烟，眼前发黑。
那本《顾府规》她才刚念到第七条，己经被南洛卿以“没听懂”、“字不认识”、“意思不明白”、“您念太快了”、“刚才那条您好像念错了”等等理由，翻来覆去折腾了七八遍。
凳子硬得要命，硌得她屁股生疼。
旁边那碗凉水，早被她喝干了。
南洛卿还托着腮，精神奕奕：“张妈妈，第七条讲‘行止坐卧皆有度’，您说‘坐如钟’，那‘钟’是啥样的？是庙里撞的那种大铜钟吗？坐着像口钟？那得多累啊？”
张妈妈眼前一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够了！”她尖着嗓子吼，把册子狠狠摔在桌子上，“老婆子我还有一堆事！没工夫陪你在这儿胡闹！规矩……规矩你自己慢慢看！看不会……就饿着！冻着！什么时候开窍了再说！”
她像被鬼撵似的，带着两个同样面如土色的丫头，跌跌撞撞冲出听竹苑的破门。
走到院门口，还因为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个狗吃屎！
“噗嗤！”小桃看着张妈妈狼狈逃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南洛卿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捡起张妈妈慌乱中掉在地上的一块腰牌。
是厨房的通行腰牌。
她掂了掂那块沉甸甸的木牌，又看看张妈妈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规矩？”她嗤笑一声，把腰牌随手丢给小桃，“收着，走，小桃。”
小桃接过腰牌，有点懵：“夫人，去哪儿？”
南洛卿活动了下坐麻的腿脚，眼睛亮得像发现了肉骨头的小狗。
“还能去哪儿？”她一指院墙根那几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紫苏，“拔草去！顺便……看看咱们的午饭，到底‘清减’成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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