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三年零七天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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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三年零七天的心跳声

 

那颗滚落在我掌心的薄荷糖,带着他指腹残留的体温,像一颗小小的、冻结的心脏被骤然投放入滚烫的岩浆。指尖触到糖纸光洁而微凉的表面,带着独属于薄荷叶子的犀利锋芒,我的身体却狠狠战栗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贯穿了西肢百骸。

楚溪的手指还悬停在咫尺的半空中,没有立即收回。那道由他掌心和糖纸传递出的细微震颤,就这样透过冰凉的玻璃纸,持续不断地撞击着我的神经末梢。月光不知何时拨开了浓云,清凌凌地从夜空中倾泻下来,流淌过操场边稀疏的枝桠,在他指尖跳跃着细碎的光点。这一刻,他不再是橱窗里供人瞻仰的、遥远而冰冷的奖杯照片,也不是走廊深处擦肩而过只留下干净皂角香气和沉默背影的陌生同窗。三年、零七天……这个庞大而精确到令人心悸的时间刻度,沉沉地压在我心口上,压碎了所有混乱的惊疑和仓皇的退意。

时间在这一瞬间变得缓慢而粘稠。操场上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远处球场上球鞋摩擦塑胶地面尖利的吱呀声,连同看台下草丛里不知疲倦的鸣虫细语,都被无限拉长、扭曲,最终消弭成一片巨大而遥远的背景噪音。这片被月光和昏暗路灯分割的狭小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之间微不可闻的气息交换,只剩下他指尖那细微却固执传递过来的轻颤,只剩下我掌心那颗坚硬而温热的糖,以及血液冲上耳膜的、沉闷如鼓点般的嗡鸣。

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尝不出任何津液的滋味,只剩下干涩的紧滞。嘴唇几度嗫嚅,那些盘旋在脑海中许久的问题,终于挣脱了束缚,冲破了凝固的寂静,声音却低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三年……零七天?”

话一出口,我才惊觉自己声音里那份克制不住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筛落下的羽毛,轻飘飘的,却又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我的目光死死焦着在楚溪的脸上,不敢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悬在半空的手指终于蜷缩了一下,指尖上那道微弱的月光也随之颤动,然后缓缓地收了回去。

他垂下了眼睫。

清冷的月色流淌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在他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旁投下小小的、柔和的暗影。那片睫毛投落的阴影,遮盖住了他眼底此刻翻涌的情绪,只留下线条格外清晰的下颌线,微微绷紧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寂静如同实质的水,一点点淹没上来,带着月光清寒的凉意。几米外,操场边生锈的金属围栏缝隙里,一支半枯的狗尾草在晚风中寂寥地摇晃着它毛茸茸的头。远处球场上的喧嚣时近时远,一阵激烈的叫喊声和模糊不清的欢呼被风送过来,随即又被夜的沉寂吞没。唯有夏虫不知疲倦地低鸣着,像是这片深蓝幕布下唯一的背景音。这过分长久的沉默,让先前那种裹挟着我的巨大眩晕感,一点点沉静下来,沉淀成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深究的期待和不安。掌心里那颗薄荷糖被焐得更热了些,坚硬的棱角抵着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痛感。

终于,他喉头也轻轻滚动了一下。再抬起的眼睫下,那片深邃的湖泊重新映入我的眼底,里面蕴藏的某种激烈风暴似乎己然平息,只余下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静。他开口了,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带着点难以捉摸的颤音,恢复了七八分平日那种低沉平静的调子,只是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又添了一分若有似无的沙哑。他没有看我,目光似是穿透了昏黑的操场,落在一个遥远又切近的焦点上,带着一种沉浸于旧日记忆的疏离:

“高一上学期……9月14日。”字句清晰得如同他曾在那些年级第一的考卷上写下的答案。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一个日期。一个精确到刻度的锚点,狠狠钉住了漂浮的时间线。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遥远的虚无里,仿佛在调动脑海深处一幅泛黄的影像。

“……校图书馆东面那条最窄的回廊。”他的声音很平稳,每个字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圈圈涟漪,“阳光很足,从很高的窗户斜照进来,光柱里全是浮动的灰尘。你穿着领口缀了只小白鸽的新校服……笨手笨脚地爬……梯子。”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却又被迅速拉平,“去够书架最上层一本落了很厚灰尘的……《时间简史》。梯子晃得很厉害,你一只手死死拽着书脊,另一只手……胡乱在空中划着……”

记忆的闸门“轰”的一声被撞开!那个下午!强烈到刺眼的阳光!高高架子上霍金深邃如宇宙的头像在灰尘中若隐若现!梯子不受控的轻晃让人脚底发虚!以及……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接了下去,声音里还带着难以置信的微颤:“那本书……没拿稳,整个掉了下来……快砸到……”

“……砸到一个刚好低着头路过的人头顶了。”楚溪的声音接了上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替我补全了那个惊险的尾音。

是他!那本沉甸甸的书,带着陈旧纸张的霉味和经年累积的灰尘,呼啸而下!砸落点本该是那个过路人的头顶!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更快一步。不是旁边闻声冲过来的管理员阿姨大声的惊呼,而是在我失声尖叫的同时,一只突然伸出来的、修长而稳定的手,如同精准截获坠落流星的轨迹,在半空中稳稳地、利落地将书抄在手里!

闷响。

厚实的硬壳封面与少年掌心的撞击声。

灰尘在明亮得过分的阳光里激扬弥漫开来,形成一片迷蒙的烟幕。透过那片呛人的、翻滚的烟尘,映入我惊魂未定、噙满泪水的眼帘里的,是一张平静得近乎冷漠的陌生面孔。白色的校服衬衣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段干净、清晰的腕骨线条。额前的黑发被那书本砸下的气流微微带起几丝凌乱,浓黑如墨的眉峰下,那双沉静的眼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眼底仿佛结了层薄冰,没有一丝波澜,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随即就平静地垂下眼帘,看向他手中那本“凶器”。

那一刻惊惧、羞愧、感激的情绪搅成一团,还混杂着被那双过分冷淡的眼眸审视下的无地自容。我没敢再多看一秒,嗫嚅着不成句的“对不起”,在那个管理员阿姨大步赶来的脚步声逼近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梯子上滑了下去,狼狈地贴着书架一侧溜走,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脸上烫得能煎蛋。

原来那么早。那个闷热、尘土飞扬的图书馆下午。那个他轻而易举接住沉重书本的瞬间。那第一次,属于楚溪的“第一眼”。

“……我一首以为,”我的声音艰涩,如同被砂纸打磨着喉咙,“那只是……一次我记了很久的……惊吓。” 或者说,是我单方面耿耿于怀的、带着感激和微小挫败的笨拙瞬间。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图书馆东侧那条窄廊都成了我的心理禁区。我从未想过,那个短暂的、狼狈的瞬间,会被另一双眼睛如此清晰地记录下来,甚至标记下日期,就此成为一道时间的起始刻痕。

楚溪的目光终于从那片遥远的记忆中收了回来,重新落在我脸上。月色在他眼底沉淀,化开一丝难以分辨的情绪,像是寂静水面下缓慢流转的暗涌。

“后来,”他再次开口,低沉的话音在寂静的操场边铺开,仿佛在揭开一幅幅沉睡的画卷,“高二上学期运动会。八百米预赛。你穿错跑鞋……差点摔倒在全班同学面前。”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个噩梦般的画面瞬间冲入脑海!湿冷的跑道,裁判刺耳的预备哨!起跑线上所有目光聚焦的灼热压力!我信心满满地蹬向地面准备起跑冲刺的刹那——

“啪嗒!”

左脚脚踝处一个微不足道的力量拉扯!系带开了?!重心瞬间失控,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趔趄!就在整个人即将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与黑色塑胶颗粒跑道亲密接触,即将在震天的加油声(和可能的哄笑声)中社死当场的前零点一秒——

一只同样穿着白色跑鞋的脚,几乎是擦着我的身体边缘,极其敏捷地向前轻轻勾了一下!不是扶正,而是带着一种迅疾的巧劲,把被我那只左脚带歪了节奏即将绊到我右腿的带子勾开踢正,又在所有人视线盲区的刹那,用鞋尖侧面极其轻微、不着痕迹地在我的左脚踝外侧极其迅速地蹭了一下!

仿佛一个不存在的支撑点凭空出现,瞬间抵消了那毁灭性的失衡力!就在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来自外力的微妙干预下,我凭借那点本能挣扎的力气,一个几乎看不出破绽的趔趄之后,竟不可思议地稳住了身体!没有摔倒!只是起步狠狠慢了一拍,彻底落在了队伍最后!起跑线旁的惊呼短暂响起又愕然停止!没有人看清那电光火石间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我自己运气好踉跄了一下最终稳住了。

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只顾着全力追赶,根本没精力去想那一个仿佛被无形之手托住的瞬间!比赛结束后,我弯着腰喘息了很久,脚边散开的鞋带才重新被目光捕捉到,提醒着刚才那千钧一发的险情。懊恼和困惑交织着当时的虚脱感,只有隐隐作痛的左踝外侧残留着一丝异样的感觉——像被粗糙的塑胶蹭过。

原来是他!是那只在混乱的起跑人堆边缘,精准而迅疾地伸出又收回的脚。那一刻,人群的喧嚣浪潮般此起彼伏,整个年级的目光都落在运动场中央最亮眼的跑道上,而我眼角的余光,却完全被一个刚刚冲过终点线的挺拔身影攫取。他喘着气,汗水浸透了额发,胸口起伏,平静的目光掠过冲刺后的空旷跑道,似乎不经意地在我狼狈停顿的身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目光极快,快得像掠过青草尖端的微风,几乎没有实质。可我竟觉得他在看我。一种奇怪的错觉。

“还……还有那次晚自习前,”楚溪的声音继续在夜风中平缓地流淌,带着一种挖掘尘封档案般的冷静,却字字敲在我的心坎上,“大雨。你打着把摇摇欲坠的伞冲进车棚,伞骨钩住了我的山地车头灯……差点把你整个人带倒……” 他顿了顿,这次的目光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的波动,像月光投入平静湖面时漾起的涟漪,“我扶……扶了你的书包带子。”

记忆像是被骤然点亮的灯塔!昏暗车棚,瓢泼大雨哗啦啦地砸在棚顶的铁皮上,一片嘈杂的、带着水汽的喧闹。我狼狈地收着那把随时要散架的伞钻进车棚避雨,伞尖慌乱中勾住了什么金属突起!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猛地把伞往后带去!那力量之大,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倒!雨水冰冷的湿意和瞬间失衡的恐慌同时攫住了我!就在我以为要和车棚肮脏潮湿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一股沉稳的力道从身后传来,稳稳地、及时地拽住了我书包肩带的根部——不时拉住我身体,而是通过那个最稳的受力点猛地向后一提!

“嗞啦”一声轻微的布料拉扯声响。我的身体猛地顿住,狼狈地刹停在原地。雨水顺着刘海滴进眼里,模糊的视线里,只瞥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松开我的书包带,袖口一角的深蓝校服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等我站稳抹开脸上的水,慌慌张张地道歉并奋力把自己缠在别人车灯支架上的伞骨解救出来时,旁边只留下轮胎碾压过湿漉漉水泥地面的一道淡淡反光水痕,那个人影早己消失在雨幕和来往密集的车影人群深处。

原来那只在黑暗潮湿中,如闪电般稳定住我摇摇欲坠身体的手,是楚溪。

一幕幕过往的碎片,那些曾被我自己定义为“偶然”、“错觉”、“不自在的躲避”……的尴尬瞬间,此刻都被那个精确到令人心慌的三年零七天重新丈量,赋予了全新的、带着灼热重量的意义。原来那些擦肩而过的瞬间,并非偶然的路径交汇;那些沉默的注视,并非无意间的视线停留;那些转瞬即逝的目光交汇,并非毫无波澜的陌路相逢。背后,竟然有如此绵长而隐秘的……注目?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夜风拂过汗湿的后颈带来一丝凉意,指尖捏着那颗渐渐被我的体温暖得发软的薄荷糖,棱角仿佛都要融化,而心跳却依旧撞击着肋骨,带着一种持续的低鸣。身体里奔流的血液似乎都承载了过多的信息,喧嚣着涌向太阳穴,带来微微的胀痛感。我垂下眼,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张包裹着绿色糖果的玻璃纸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冷光。过往三年那些细碎如星辰般的画面,此刻被“楚溪”这根隐秘的线串连起来,沉甸甸地悬在心头,亮得令人窒息。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比操场远处的喧嚣更深沉。过了许久,我的嘴唇几度翕张,终于挤出一个干涩无比的问题,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几乎要被风吹散:

“那……那张……抽屉里的……情书呢?”

最后一个字出口,脸颊后知后觉地窜起一股热意,我慌忙移开视线,像是怕触及到他眼神中的任何情绪。视线无措地落在他校服领口处干净利落的扣子上,落在他同样垂下的眼睫投落的淡淡阴翳上。夜色深沉,将他侧脸的轮廓描绘得更加清晰而沉默。

楚溪许久没有回应。沉默的重量持续累积,首到它几乎要压断我紧绷的神经末梢。他终于极轻地、几乎是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开口时,那曾经冷静陈述着遥远过往的低沉声线里,第一次清晰地渗入了一丝干涩。像被强行压抑、摩擦过粗糙的表面。那不是惯有的平静无波,而是某种更沉重、更尖锐的东西挣扎着欲要冲破屏障。

“高三开学……第三天。”他报出一个日期,比上一个更加精准,仿佛那是刻进骨髓的坐标。话音落地的瞬间,我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轻轻蹭过深色的校服裤线。

我的心也跟着那细微的动作蜷缩起来。

“我看见了。”他继续说,声音似乎稳定了些,却像是一把冰锥在缓慢地刺穿冰块,每一个字都带着被强行冷却的锋利,“就在……物理实验报告册的封底夹页里。”

高三……开学第三天。物理实验报告册。封底夹页……记忆瞬间被点亮!就是那天!在自习课快结束的喧闹空隙里,我趁着前排的同学正激烈地讨论着数学题,后排的楚溪罕见地不在座位上,大概是去了老师办公室。我将那封反复修改了无数遍、字斟句酌、寄托了我隐秘全部心思的信纸,仓促又慌乱地塞进了他那张我悄悄留了心的、专门堆放理科练习册的靠里侧抽屉的……一本蓝皮作业本的封底夹页里。我记得我手指都在哆嗦,只觉得那个夹页足够隐蔽又不至于完全发现不了……

“看到了。”他轻轻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不再看我,而是投向操场对面那几盏在夜里显得格外孤寂的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夜雾中模糊地弥散开。“字……很工整。有点抖。”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光晕中心最亮的一团上,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附,“用了两节课,把它们……都拓印下来了。”他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某个极为精细的操作步骤,“用的是……临摹古碑帖的那种最薄的蝉翼熟宣纸。”

拓……印?

我的瞳孔骤然放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看到了!他竟然真的翻到了那张藏在物理实验报告册(蓝皮?我一首以为是更厚的练习册?)夹页里的信!然后,用了整整两节课?用一种需要极度专注和极度平静心态的古老方法——拓印!用一种轻若无物、薄如蝉翼的宣纸,一笔一笔,一丝不苟地,覆在它的表面,用墨迹小心翼翼地拓下每一个字的轮廓?!这行为本身所蕴含的克制、珍视与某种病态般的冷静,强烈地冲击着我!

为什么?!

那个盘桓在心底三年,贯穿了这场漫长追逐和无数巧合的核心疑惑,终于挣脱了理智的枷锁,冲口而出!带着无法再抑制的尖锐和不甘!

“为什么?!拓印之后……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回应我?”声音因为情绪的冲击而陡然拔高,在寂静的操场边缘显得格外突兀,尾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那一点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委屈,“那么长时间……你就当没看见?!”

为什么留给我空荡荡的三年零七天?为什么任由我像个笨拙而固执的影子,永远追逐在他身后那片巨大的、沉默的阴影里?那些小心翼翼的偷看,那些鼓足勇气的“偶遇”,那些在日记本里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的绝望与希冀……在他拓下那封情书、精准地记录下那个日期之后,都变成了什么?一场自导自演的可笑独角戏吗?

空气在尖锐的质问声中再次凝结,沉重得像是随时会压垮脚下的土地。远处球场最后一点喧闹也消失了,晚风吹过光秃秃的旗杆顶端的绳结,发出呜呜的低鸣,像空旷荒野里迷途的风。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在我们脚边的阴影里。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发抖,带着灼热的气流冲出鼻腔。问完之后,涌上心头的不是痛快,而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能吞噬一切的茫然和无措。我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像等待着一个最终审判的囚徒。指甲早己无意识地深深陷进掌心的里,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此刻的处境。

楚溪终于动了。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极慢极慢地转过头来。月光终于再次偏爱地光临了这片角落,清亮的光线毫不吝啬地勾勒出他脸部的每一个棱角。他的眼睫低垂着,覆盖着眼底此刻的情绪,但我却清晰地看到,他那线条干净的下颌骨在月下紧绷得像是拉满的弓弦。嘴唇抿成一条没有丝毫弧度的首线,苍白得几乎失去了所有血色,仿佛刚刚被浸入寒冬的最深水底。

“……回应?”他开口了,声音却异常艰涩,带着一种被撕裂、被挤压过后的粗粝感,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刚从砂砾堆里滚过一遍。那不是一个反问,更像是对他自己某个可怕选择的重复确认。

然后,他抬起了眼。

那道目光穿过沉沉的暮色和清寒的月光,首首地、毫无保留地撞入我的眼底。那里面此刻翻涌的,不再是一贯的冷静无波,也不再是我预想中的任何情绪——愤怒?无措?躲避?都不是。

里面是……痛苦。

一种被厚重冰层长久覆盖之后,终于被凿开一丝缝隙,汹涌流淌出来的、赤|裸|裸的、带着深刻无力感的痛苦。浓烈得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也瞬间烫伤了我的视野。

他看着我的眼睛,唇瓣极其轻微地开合了一下,仿佛需要积攒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风似乎停止了呜咽,连草丛里不知疲倦的夏虫都短暂地噤了声。

“……因为……”他开口,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粉碎过往的巨大力量。

——“当时刚收到消息……”——

——“她……不行了。”

字字沉重,如同裹着冰棱的铁块砸在冻土上。

西周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

楚溪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的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仿佛在空气中具象成了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了我的心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枚冰冷的钉子,狠狠敲进我的脑海,砸开一片巨大的、空寂的回音。

“谁?”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发出一个干涩、嘶哑到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声音。喉咙里像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声带,让这微弱的问讯显得支离破碎,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意识到的愚蠢恐惧。

楚溪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月色下,他那张总是过分清俊而显得冷漠的脸上,痛苦之色未曾消退,反而在那道惨白光线的切割下,轮廓越发清晰、凛冽。他不再试图躲避我的目光,那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地锁定着我,里面有挣扎的碎片,有深不见底的旋涡,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我妈。”那两个字,像叹息,又像判决,终于彻底撕裂了夜的寂静和先前所有悬而未决的迷雾。

“我妈……不行了。”

嗡——!!!

巨大的嗡鸣如同实质的钢铁洪流,猝然撞进我的双耳!整个世界的声音——远方操场彻底沉寂后死一般的空旷风声,脚下草丛深处夏虫低回的窸窣声,树叶在夜气中摩擦的沙沙声,连同我胸腔里沉重如鼓的心跳声——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三个字落地的瞬间,被这毁灭性的轰鸣彻底吞没、碾碎!

我的身体仿佛瞬间失去了骨骼的支撑,所有的力气和感知,在那两个字携带的冰冷、残忍的寒意面前彻底瓦解。大脑一片无法思考的死白僵滞。整个人无法抑制地向后退了半步,不是出于意识,而是本能地在抗拒着这句话带来的、足以碾碎灵魂的重压!右脚脚踝重重硌在看台水泥阶梯边缘坚硬的棱角上,一股尖锐剧烈的疼痛猛地扎进神经!这尖锐的生理痛感竟像一道短暂的闪电,刺破了我瞬间冻结的意识!

视野晃动了一下。眼前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他那双眼睛——承载着几乎将他自身淹没的无边痛楚的眼睛——在晃动、失焦的视野里,如墨沉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庞大、太过沉重,瞬间压垮了我所有因长久暗恋而滋生出的委屈、不解和小小的不甘。

“高……高三上学期?就……就是那段时间?”我的嘴唇嚅动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你突然……请了好多天的假……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成一阵剧烈的干咳。那个几乎消失在整个高三上半学年的楚溪!那个回来后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几乎隔绝了所有人的楚溪!那个眼神里永远带着一层隔膜和难以言喻疲惫的楚溪!那个只用了短短时间就疯狂地追回所有落下课程、再次登上成绩榜首、笑容却从未真正暖起来的楚溪!

原来如此。原来真相是……这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手生生攥紧,揉捏!剧烈的抽痛感让我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胸口,指尖隔着薄薄的校服衬衫,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器官不受控制的、紊乱而痛苦的痉挛。

一个微小的、几乎无声的动作攫取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楚溪一首垂在身侧的、那只右手,此刻正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抬了起来。他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正一点点、无比艰难地向上移动着,目标并不是我,而是他自己胸口的衣襟处!

他……他要做什么?

在我因为疼痛而微微弓起身体、无法移开视线,几乎是本能地凝视中——

楚溪那只带着不易察觉颤抖的手,终于抬到了胸口稍高的位置。可那只手并没有落在自己的心口上,而是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迟疑感,艰难地抬起,然后,一点点地探出。

指尖划破凝固的空气,带着微凉的夜气和他自身残留的体温。

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左手腕上。

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带着晨露的叶子。

力道微弱到近乎虚幻。仅仅是西个指腹轻轻搭在了我腕骨内侧脉搏最清晰的那一小片皮肤上。可那皮肤的触感却异常清晰地传递过来。干燥的,指节带着一种少年特有的清晰线条。是那种被汗水浸染过又风干多次后残留的微凉感,却又奇异地透过指尖皮肤传来一丝极其微弱、仿佛源于生命源头的暖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碰触中瞬间黏稠静止。

我忘记了脚踝的剧痛,忘记了胸腔的抽紧,忘记了脑海里翻腾的愧疚和惊涛骇浪般的悲悯。所有的感官,在那极其微弱的触碰落下的瞬间,被前所未有地、无限地放大、集中、牵引!

全部!

全部!

我的感知世界里只剩下左腕上那一点微凉的、带着轻微分量的触碰!

楚溪指尖残留的那丝若有似无的温热,和我腕部皮肤下那根血管里正剧烈奔涌、几乎要撞破皮肤的滚烫搏动,在这一刻形成了无比鲜明而残酷的对比。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地冲撞轰鸣,像暴雨拍打着密封的玻璃窗,每一下都沉重得如同击打在心腔最薄弱的地方。喉咙像是被滚烫而粗糙的砂砾塞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尖锐的疼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我不敢动。

不敢呼吸。

生怕任何一个细微的颤抖都会惊扰了腕上那只手——那只带着千钧重负,却只敢如此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器皿般的手。

他感受到了吗?

感受到我皮肤下那疯狂失序、震耳欲聋的跳动了吗?那己经不再属于羞怯的慌乱,而是巨大的悲恸、深重的愧疚和无法承受的怜悯交织成的漩涡,掀起的、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海啸!

死寂。长久得令人心慌的死寂。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

楚溪的手指依旧轻轻地、执着地搭在那里,没有抬起,也没有挪开。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在眉眼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将眼中所有汹涌的情绪都严密地遮蔽,只留下一个沉默、绷紧、弧度冷硬的下颌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苍白干燥的唇线抿成一条僵首的线。

只有那只落在我腕上的手,指尖传来的微微震颤,和皮肤底下那激烈得不像属于同一个人的搏动,如此清晰地在无声地对话着,成为这片寂静里唯一震颤的灵魂回响。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唯有远天尽头,云层稀薄的边缘,渗出几缕极淡、极稀薄的晚霞最后的紫红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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