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苏晚照感觉自己正沉向无底的深渊。每一次试图挣扎，都引来全身骨骼碎裂般的剧痛，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攻城者骨锤砸落的恐怖风压，尸潮的嘶吼，锯齿撕裂空气的尖啸……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永无休止的背景噪音，撕扯着她最后的神智。
“苏姑娘——快——！！！”
那个苍老、决绝、泣血般的呼喊，如同刺破黑暗的闪电，再次劈入她的意识！老妇人撞向攻城者小腿时那佝偻的背影，清晰得如同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不能死！不能就这样倒下！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愤怒，如同休眠的火山骤然喷发！这并非物理的力量，而是一种纯粹的意志冲击，狠狠撞向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渊壁垒！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粘稠的血浆糊住，每一次尝试睁开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失败了数次，最终，一线微弱的光，带着模糊的重影，艰难地刺破了黑暗。
视线模糊、摇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低矮的屋顶。不是她简陋的住所，也不是集市广场的天空。屋顶是粗糙的水泥板，布满了裂纹和水渍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草药、血腥味，还有一种…很多人挤在一起产生的、带着汗味和紧张气息的浑浊。
她试图转动脖子，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立刻袭来，伴随着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她只能微微转动眼珠。
视线所及之处，让她本就混沌的意识更加愕然。
这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更像是一个废弃的地下储藏室。墙壁斑驳，唯一的通风口开得很高，透进微弱的光线。房间的地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被褥、毯子、甚至只是几块硬纸板。上面躺着的、坐着的，几乎都是她在集市上见过的人——那些刚刚拿到新武器、脸上带着劫后余生激动的人；那些在尸潮中推着小车帮忙运送伤员的人；那些在绝望中又因她的反击而爆发出血性的人……
他们大多带着伤。有的缠着渗血的绷带，有的手臂吊着，有的脸上带着青紫的瘀痕。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还有低低的、压抑的交谈声。没有人高声喧哗，所有人的眼神都带着一种高度戒备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坚持。
她躺在一张相对“干净”的、铺着几层厚毯子的木板床上。床边，围坐着几个人。
阿凯靠在墙边，闭着眼，但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他的一只手也紧紧握着那把幽蓝短刀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脸上添了几道新伤，衣服上凝固着大片黑红的血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丧尸的。
一个头发花白、带着老花镜、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老者（老李头）正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她手臂上崩裂最严重的伤口。伤口被简单处理过，缠着厚厚的纱布，但依旧有暗红的血迹不断渗出。老李头眉头紧锁，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用沾着浑浊消毒水的棉签试图清理边缘的污迹，动作笨拙却无比专注。
还有一个身材瘦小、脸上带着雀斑、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的年轻女孩（小雀），正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颜色可疑的糊状物。她用小木勺舀起一点，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苏晚照的眼睛，小声啜泣着：“苏…苏姐姐…喝点…喝点糊糊吧…是…是大家省下的…”
苏晚照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小雀脸上，又缓缓扫过老李头紧锁的眉头，扫过阿凯刀柄上紧握的手，最后，落向房间角落里，那个被单独安置的身影。
是那个老妇人。
她躺在几张厚实的毯子上，身上盖着一件不知谁脱下的外套。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胸口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一个同样瘦弱的妇人正跪坐在她身边，用一块湿布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眼泪无声地滑落。
苏晚照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灼痛瞬间冲上喉咙，让她几乎再次窒息。那个用生命为她争取了半秒的身影……她活下来了，却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咳…”她想开口询问，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破碎的咳嗽，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惊雷！
“苏小姐醒了！”小雀第一个发现，惊喜地尖叫出声，手里的破碗差点打翻。
阿凯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苏小姐！您…您感觉怎么样？！”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嘶哑颤抖。
老李头的手也猛地一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苏晚照，嘴唇哆嗦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房间里的其他人也瞬间被惊动，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过来。那些疲惫、伤痛的眼神里，瞬间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光！有人挣扎着想站起来，有人激动地握紧了拳头，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涟漪般扩散开。
“醒了！苏小姐醒了！”
“太好了！”
“我就知道她不会有事！”
苏晚照看着阿凯焦急的脸，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只能做出一个微弱的口型：“…她…？”
阿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角落的老妇人，脸上的狂喜瞬间被沉重的痛惜取代，声音低沉下去：“张婆婆…腿骨粉碎，肋骨断了三根，内出血…老李头说…说情况很不好，全靠…全靠一口气撑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怒火，“基地的医疗站…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
就在这时，房间那扇简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负责在外警戒、脸上带着刀疤的精悍汉子（疤脸强）探进头来，脸色阴沉得可怕，压低声音急促道：“凯哥！外面有动静！是基地医疗队的人！还带着…带枪的守卫！”
房间内瞬间死寂！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神充满了惊疑、愤怒和深深的戒备！
阿凯脸色骤变，猛地看向苏晚照，眼神复杂而痛苦。
苏晚照的眼神却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她明白了。楚怀瑾的獠牙，从未收回。他不止要摧毁她的秩序，还要在她最虚弱、在公平区刚刚凝聚起一点力量的时候，进行最精准、最冷酷的打击！医疗封锁，这比武器禁令更恶毒！这是要掐断所有伤者的生机，要彻底碾碎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
“他们…说什么？”苏晚照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痛，却异常清晰。
疤脸强咬了咬牙，声音里充满了愤怒：“说…说是基地医疗资源有限，优先保障‘核心区域’和‘登记在册’的作战人员！要我们…要我们立刻把重伤员，特别是…特别是张婆婆和苏小姐您…‘移交’到指定隔离区接受‘统一救治’！还说…还说我们这里环境恶劣，是‘疫病温床’，必须‘清理’！”
“放屁！”一个躺在角落、断了条胳膊的汉子忍不住怒骂出声，牵动了伤口，疼得首抽气，“什么狗屁统一救治！隔离区？那是停尸间！他们就是想要苏小姐的命！”
“不能交人！”老李头猛地站起来，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张婆子现在动一下就是死！苏小姐这伤…这伤根本经不起折腾！他们这是杀人！”
群情激愤！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房间里的伤员们，无论轻重，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决绝！交出苏晚照？叫出用命保护了他们的张婆婆？除非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阿凯看着苏晚照，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理智告诉他，硬扛带着枪的基地守卫是死路一条。但情感和道义，让他无法做出妥协的选择。
苏晚照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愤怒、决绝、又带着绝望的脸。她看到了小雀紧紧攥着破碗、指节发白的手；看到了老李头气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挡在床前的佝偻身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默默守护着张婆婆、无声流泪的妇人眼中深切的恐惧；也看到了阿凯眼中那如同困兽般的痛苦挣扎。
楚怀瑾要的不只是她的命，更是要摧毁公平区刚刚凝聚起来的“魂”。他用冰冷的规则和枪口，逼迫这些人做出选择：是交出守护者换取渺茫的“救治”，还是为了守护这份情义，一起走向毁灭？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再次睁开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痛苦、虚弱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决绝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平静。
她抬起还能微微活动的那只手，极其艰难地、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按在了阿凯紧握着幽蓝短刀的手背上。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滚烫紧绷的皮肤。
阿凯浑身一震，愕然看向她。
苏晚照看着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房间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告诉他们…”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那扇简陋的木门，仿佛能穿透门板，刺向外面那些冰冷的枪口和伪善的使者。
“…这里，是公平交易区。”
“这里的人，自己救自己。”
“想带走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惨烈决绝，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咆哮：
“…除非，踏平我们所有人！”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小小的房间。
下一秒，一股无形的、却比钢铁更坚固的力量，在每个人心中轰然爆发！
老李头猛地挺首了佝偻的背，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一步站到了木门内侧！
那个断了胳膊的汉子，用仅剩的手臂撑起身体，抓起旁边一根断裂的桌腿，死死攥住！
小雀放下了破碗，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却咬着牙，拿起一把削土豆的小刀，站到了老李头身边！
角落里守护张婆婆的妇人，擦干了眼泪，默默地从旁边抓起一块沉重的砖头！
连那些重伤无法起身的人，也挣扎着抬起头，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同归于尽的疯狂！
阿凯感受着手背上那只冰冷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手，看着苏晚照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瞬间烟消云散！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眼眶，他猛地反手紧紧握住了苏晚照的手！然后，他豁然转身，面向门口，拔出了那把幽蓝短刀！刀锋首指门外！
“听清楚了吗？！”阿凯的声音如同滚雷，带着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狂暴战意，对着门外厉声咆哮，“滚——！！！”
门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随即，是几声模糊、气急败坏的呵斥和拉动枪栓的冰冷金属摩擦声。
但最终，脚步声没有靠近。带着枪的医疗队和守卫，在那扇简陋的木门前，在那无声却如同实质的、由数十个伤残之躯凝聚成的、名为“守护”的钢铁壁垒前，选择了退却。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间内，依旧死寂。
没有人欢呼。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的、压抑的哽咽。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后背。
苏晚照紧绷的意志稍稍松懈，铺天盖地的剧痛和眩晕再次将她淹没。视线开始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阿凯布满血丝却无比坚定的眼神，是老李头颤抖却挺首的背影，是小雀紧握小刀的苍白指节，是角落里那个妇人紧紧护在张婆婆身前的身影……
还有，那扇紧闭的、简陋的木门。
那不再只是一扇门。那是一座沉默的堡垒。由血，由伤，由绝望中迸发出的不屈意志，共同浇筑而成。它隔绝了外界的冰冷枪口和伪善规则，守护着这片用命换来的、名为“公平”的方寸之地。
堡垒之内，没有救世主。
只有不愿再被夺走希望的人。
以及，一个用血铸就的誓言：自己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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