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的苏景阳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枯瘦的身子蜷成一团，抖得藤椅吱呀作响。
吴德顺的手停在半空，汤匙里的参汤轻轻晃荡。
他侧过头，眼神掠过苏景阳，如同看一块碍眼的抹布。
“景阳兄这身子……唉，也该好好将养了。”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不……不敢劳烦大人……”
苏景阳喘息着，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住吴德顺端着汤碗的手，像只警惕的老狼。
赵秉乙缓缓抬手，动作牵扯到伤处，眉头微蹙，轻轻推开了那碗汤。
“刚服了药，大夫嘱托忌参茸。”
他抬眼，首视吴德顺，“吴大人辛苦，这汤，赏给下人吧。”
吴德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片刻，才化开。
“也好，也好！老弟安心静养便是。”
他放下碗，顺势坐在床沿的圆凳上，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压迫感，“衙门里的事自有老夫顶着，你只管放心！
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目光似是无意地再次扫过那油纸包裹，“昨夜乱葬岗那边闹得动静不小，还有些流言蜚语……
老弟此番冒险，究竟所为何事？
若真有什么紧要发现，老夫也好替你分担一二……”
舍外雨声淅沥，烛火将吴德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巨大而扭曲。
赵秉乙清晰地闻到了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檀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火药未散尽的硫磺味。
他放在油纸包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抠进布纹里。
“惊动了些宵小，”赵秉乙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撞见个刨坟的贼人，争斗间不甚跌落暗河。
若非撞见几个捞尸的船工……咳咳……”
他掩唇咳了几声，气息更弱，“……怕是真要去阎王爷那里对账本了。”
“账本”二字，他咬得极轻，却像枚针，精准地刺了出去。
吴德顺搭在膝上的手骤然攥紧了袍子，指关节绷得发白，脸上笑容依旧，“捞尸的？
哦……那倒是命大。
老弟吉人自有天相。”
他干笑两声，站起身，“那你好好歇着，切莫再劳神。
老夫再去前头看看那些积压的卷宗。”
脚步声远去，穿过回廊，消失在雨幕里。
门刚合拢，赵秉乙绷紧的脊背瞬间松垮下来，额角渗出冷汗。
苏景阳挣扎着站起，哑声道：“他在汤里……”
“未必下毒，”赵秉乙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试探罢了。
他更想看我们的虚实。”
他猛地掀开枕边油纸一角，“还有，他闻到了这上面的墨味和血腥气。”
油纸包露出里面粘连、破损、字迹洇化的纸张碎片，正是张武方才准备的。
那账本，仅剩的那点还在徐三刀那。
窗外廊檐的暗影里，一道精悍的身影紧贴着墙壁，如同融入夜色的一块岩石。
徐三刀脸上的三道刀疤在雨水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看着吴德顺肥胖的身影消失在前衙方向，无声地按紧了腰间那柄缠着麻绳的短刀。
……
吴宅西水阁。
“哐当——！”
名贵的钧窑茶壶狠狠掼在青砖地上，碎瓷和滚烫的茶水西溅。
檀香被暴戾的气息彻底撕碎。
“捞尸的？！”
吴德顺脸上的肥肉剧烈抖动，扭曲得不似人形，眼睛赤红，对着垂首肃立的白溪镜咆哮。
“鬼愁涧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的捞尸船？！
还他妈正好捞到他？！”
他猛地揪住自己的衣襟，仿佛那名字是烙铁，烫着他的心。
“那张脸……三道疤？！
那三道疤！
是他！
税吏……徐黎明！
是徐黎明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弟弟！
他回来了！
从矿坑里爬出来了！”
他像头困兽在水阁里疾走，沉重的脚步踩得地板呻吟。
抓起桌上那本镶金边的《论语》，却是劈手砸向角落的铜鹤香炉，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
“赵秉乙！好个赵秉乙！”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枕边！
他就把账本放在枕边！
还他妈故意让老子瞥见一角！
他在示威！
他在告诉老子，他拿到了！
拿到了！”
白溪镜脸色煞白，声音发颤：“舅父息怒！
就算……就算那姓徐的矿奴没死透，就算赵秉乙拿到了些烂纸头，他们能怎样？
证据呢？
徐三刀一个捞尸的贱役，他的话谁信？
那些账泡成了烂泥……”
“蠢货！”
吴德顺猛地转身，一巴掌狠狠扇在白溪镜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他一个趔趄撞在博古架上，几件玉器摇摇欲坠。
“烂纸头？
他赵秉乙是傻子吗？
他敢放在枕边，就是有倚仗！
倚仗那个矿坑里爬出来的、恨不得生吃了我们的徐三刀！
倚仗……倚仗他背后那些阴魂不散的影子！”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狂乱地在密室的入口处游移。
他几步冲到那个不起眼的青瓷大花瓶前，不顾仪态地用力扭动瓶身。
墙壁滑开，他几乎是跌撞着扑进密室。
豆大的油灯被他粗鲁的动作带得火苗狂舞。
他抓起笔，墨汁淋漓地在信笺上疾书，笔锋狠得像要戳透纸背：
“鹰己折翼，然爪牙未尽！
腐鼠难料竟引豺归！
速断其援，迟恐生变！”
落款处，他沾着浓墨，画下一个狰狞扭曲的鹰喙图案。
他抓起铜铃，这一次，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死意，急促地、连续地摇动！
无声的震动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不休，震得油灯火光乱抖。
“放风出去！”
吴德顺的声音嘶哑，如同鬼啸，穿透密室厚重的墙壁。
“给老子盯死葫芦湾！
所有捞尸的船，一艘都不准漏！
还有……”
他眼中凶光毕露，翡翠扳指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让‘药铺’那边准备！
赵大人病体沉疴，需要下几味……重药了！”
摇曳的灯火，将他那张因狂怒和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脸，映在冰冷的石壁上，形同恶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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