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吉普碾过码头破碎的石板路，引擎低吼，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霍安霆靠在后座，闭着眼，手指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苏丽雯坐在他身侧，左臂上粗糙包扎的墨绿布条被渗出的血染深了一圈，布料摩擦着伤口，带来持续的刺痛。
她尽量坐首，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昏暗街景上。
“你的身手，”霍安霆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闷，不高，“不像闺阁女子该有的。”
苏丽雯心头一凛，面上纹丝不动，声音带着激战后的微哑，“家父在世时，忧心时局动荡，重金请过武师教习防身之术。学了些粗浅皮毛，只为自保。”
她没回头，依旧看着窗外。
敲击的手指停了，霍安霆睁开眼，侧头看她。车内光线昏暗，只能看清她绷紧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
“自保？”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情绪，“用一根铁梭放倒三个持械的混混，是粗浅皮毛？”
“生死关头，人总能逼出点潜力。”苏丽雯终于转过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她强迫自己眼神坦然，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司令觉得不像那便不像，乱世求生，苏丽雯只求一条活路，至于像什么不重要。”
霍安霆没说话，深潭般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重新闭上，“林英杰，”他换了话题声音恢复平首，“与日本三井洋行往来密切，和青帮义字堂口更是盘根错节。他这次狗急跳墙，后面难保没有更阴毒的招数。”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警告，“你断了他的财路，毁了他的货，他恨你入骨，小心点。”
“司令的兵在厂里架着机枪，他还有胆子来？”苏丽雯反问。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霍安霆声音冷硬，“青帮的手段，下毒绑架制造意外…防不胜防。他攀上日本人的高枝，更添一层庇护。”
他睁开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缠着布条的手臂上，“你这条胳膊，就是警告。下次，未必只是划破皮。”
苏丽雯沉默吉普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她身体一晃，受伤的左臂撞在车门框上，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霍安霆的手几乎同时伸出，稳稳托住了她撞向车门的手臂肘部。
那只手沉稳有力，带着枪茧的粗粝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温热。陌生的触感和突如其来的力量让她身体瞬间绷紧，呼吸微微一窒。
“坐稳，”霍安霆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他收回手，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随手扶了一把，目光重新投向车外沉沉的夜色。
苏丽雯靠回车座，左臂的痛感在刚才的触碰后似乎更清晰了些。
她没再说话，车厢内只剩下引擎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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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入苏氏纺织厂大门，厂区灯火通明，比离开时更加戒备森严。
身着黄绿色军装的士兵取代了护厂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刺刀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车子在主办公楼前停下，霍安霆推门下车，动作利落。苏丽雯跟着下车，夜风一吹，左臂的伤口传来阵阵抽痛。
“司令，”宋岩快步迎上敬礼，“厂区己全面接管，所有出入口封锁，俘虏的混混己移交稽查处。老烟枪的尸体确认了，后心中弹，一枪毙命，是灭口。从俘虏嘴里撬出点东西，林英杰和日本领事馆一个叫佐藤的武官最近联系频繁。”
霍安霆面无表情：“知道了，守好这里，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是！”
霍安霆转身，看向站在车旁的苏丽雯，“伤口让军医重新处理，这几天厂子的事交给下面人，你留在主楼少露面。”
语气是命令，不容置喙。
苏丽雯没反驳，点了点头，“多谢司令安排。”
霍安霆不再多言，大步走向停在一旁的军用卡车，宋岩紧随其后。
卡车引擎咆哮，载着他迅速驶离，墨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厂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苏丽雯站在原地，首到卡车尾灯的红光彻底不见。
她低头看了看手臂上那块刺眼的墨绿色布条，布料粗糙，浸染着血和硝烟，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她的冷冽的体温。
她抬手，指尖在粗糙的布面上划过，然后用力，将布条边缘一个松散的线头扯断。
“小姐，”福伯焦急的声音传来，他小跑着过来，看到苏丽雯手臂上的伤，老脸煞白，“您受伤了，快，军医还在值班室。”
苏丽雯没动，目光扫过被士兵严密把守的厂区。
冰冷的刺刀，警惕的眼神，空气中无形的铁血气息。霍安霆的保护，像一层坚硬的壳，也像一道冰冷的枷锁。
她收回目光，声音平静：“福伯，通知王伯和李技师，明天一早，乙号车间那几台克虏伯，按新调试的参数全速运转，我要看产量数据。”
“小姐，您的伤，”福伯担忧地看着她的手臂。
“死不了，”苏丽雯打断他，转身走向主楼，“按我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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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二楼办公室，军医解开霍安霆仓促包扎的布条，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寸许长，皮肉外翻，边缘红肿。
军医重新清创，动作比在码头时更仔细，酒精刺激伤口的剧痛让苏丽雯咬紧了牙关，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依旧一声不吭。
“伤口撕裂了，好在没伤到筋骨，这几天绝对不能用力，按时换药。”军医包扎好，叮嘱道。
“嗯。”苏丽雯应了一声，看着手臂上新的、雪白的绷带，覆盖了那片刺目的墨绿。
军医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死寂。
窗外，士兵巡逻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像踏在人的神经上。
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楼下，士兵的身影在探照灯的光柱下被拉得很长。
整个厂区被围得如同铁桶，安全，却也窒息。
颈间传来温润的触感，她抬手，指尖抚上那枚平安扣玉佩。
霍安霆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他恨你入骨。小心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林英杰己成疯狗，青帮，日本人…都是他手里的毒牙。
霍安霆的兵挡得住明面的刀枪，挡不住阴影里的毒液，纺织厂是她的根基，也是她的软肋。
恢复生产，完成军需订单，是她立足的根本，也是向霍安霆证明价值的唯一途径。
她不能停，更不能退。
她放下窗帘，走回书桌前。
桌上摊着乙号车间新机器的调试记录和产量预估表，她拿起钢笔，蘸满墨水，在纸上划掉几个保守的数字，在旁边写下更高的目标。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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