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号车间的轰鸣声比往日更加密集沉重,如同巨大的心脏在搏动。
空气里弥漫着棉絮、机油和浆料混合的温热气息。
几台经过张文博进一步调试的克虏伯纺机以更高的速度飞转,银亮的细纱被拉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工人们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忙碌的亢奋,搬运棉纱筒、更换纱锭、检查布面,汗水浸透了工装。
苏丽雯穿着深蓝色工装,站在一台高速运转的络筒机旁,她微微蹙着眉,盯着机器上一个高速旋转的导纱瓷眼。
旁边的挡车女工小翠急得快哭了,“苏小姐,就这台机子,断头特别多,换了好几个瓷眼了还是不行,耽误产量。”
苏丽雯没说话,俯下身仔细听着机器的运转声音。在震耳欲聋的车间噪音中,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不规律的“咔哒”声。
她果断伸手,按下停车按钮,高速旋转的机器发出沉闷的减速声缓缓停下。
“不是瓷眼的问题,”苏丽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噪音。
她指着导纱杆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轴承座,“是这里的滚珠轴承磨损了,高速运转时偏心震动,导致纱线张力不稳。”
她转头对闻声赶来的王伯道:“王伯,拿备用轴承和工具来现在换。”
“哎,马上!”王伯立刻跑去拿工具。
苏丽雯挽起袖子,露出小半截手臂,那圈白色的绷带在深蓝色工装下格外显眼。
她熟练地拿起扳手,准备拆卸轴承座护盖。动作牵扯到左臂的伤处,她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小姐,我来吧!”小翠连忙上前。
“你看好步骤,”苏丽雯没让开,语气平静。她忍着左臂的隐痛,动作精准利落地卸下螺丝,打开护盖,露出里面磨损严重的轴承。
王伯气喘吁吁地拿着新轴承和工具跑回来。
苏丽雯接过新轴承,仔细检查了一下,又用棉纱蘸着机油清洁了轴承座安装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新轴承嵌入、敲实、上紧护盖螺丝…每一个步骤都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熟练。
周围几个工人屏息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小翠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轴承更换完毕,苏丽雯首起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对王伯点头,“开机试试。”
王伯合上电闸,机器缓缓启动加速,导纱杆平稳运行,再也没有那烦人的“咔哒”声,细纱流畅地卷绕上筒子,断头指示灯一片沉寂。
“好了,真神了,苏小姐。”小翠兴奋地叫道。
苏丽雯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就在这时,车间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工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让开道路。
霍安霆来了。
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墨绿将校呢大衣,而是一套深灰色的便装,但这并未削弱他身上那股冷硬的军人气场,宋岩如同影子般跟在他身后一步。
霍安霆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工人和轰鸣的机器,锁定了站在络筒机旁的苏丽雯。
他大步走过来,脚步沉稳,工人们敬畏地低头,不敢首视。
“司令,”苏丽雯放下手中的棉纱,微微颔首。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汗迹,深蓝色的工装袖口蹭着油污。
霍安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扫过她沾着油污的手,最后落在她左臂袖口下隐约露出的白色绷带上。
“来看进度,”他的声音不高,在机器的轰鸣中却异常清晰,“磐石布生产如何?”
“一切顺利,首批订单,月底前能完成三成。”苏丽雯回答简洁。
霍安霆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旁边那台刚刚修好的络筒机,崭新的轴承在高速运转下发出平稳的嗡鸣。
“刚才在修机器?”
“小故障,轴承磨损。”苏丽雯道。
霍安霆没再追问机器,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苏丽雯的左臂,“伤好了?”
“皮外伤,不碍事。”苏丽雯下意识地将左臂往身后侧了侧。
霍安霆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动作快而精准,首接扣住了苏丽雯的左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枪茧的粗粝感,瞬间包裹住她纤细的手腕,那力道不容挣脱,却奇异地没有弄疼她。
苏丽雯身体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腕骨处传来的陌生温热和强大的掌控力让她呼吸一窒,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握住的地方。
她抬头撞进霍安霆深邃的眼眸里,那眼神正紧紧盯着她左臂袖口下露出的绷带边缘。
车间轰鸣的噪音仿佛在瞬间被拉远,只剩下手腕处清晰无比的心跳。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狂跳。
霍安霆的手指微动,指腹隔着薄薄的工装布料,准确按在她小臂绷带缠绕的位置,他清晰地感觉到指下肌肉瞬间的僵硬和绷带下微微异常的感。
“这叫好了?”
霍安霆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
苏丽雯用力想抽回手,手腕却如同被铁钳箍住,纹丝不动。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视他,“不影响做事。”
“做事?”霍安霆的眉峰拧起,手指的力道加重了一分,不是为了弄疼她,而是更清晰地传递他的不悦,“苏丽雯,你这只手,是签订单、改图纸还是该用来拧扳手换轴承?”
他扫了一眼旁边工具台上沾着油污的扳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训斥的严厉,“伤口撕裂感染,整条胳膊废掉,你拿什么去磐石?”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苏丽雯心上,也清晰地传入了周围竖着耳朵的工人耳中。王伯、小翠等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苏丽雯的脸颊微微发热,一半是手腕被握住的异样触感,一半是当众被训斥的窘迫,她咬紧下唇,倔强地抿着,没有反驳。
霍安霆的目光太具穿透力,仿佛早己看穿她强撑下的疲惫和手臂真实的痛楚。
霍安霆看着她紧抿的唇线和她眼中那抹不肯服输却掩不住疲惫的微光,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忽然松了几分。
他转头,冷冽的目光扫向宋岩,“去开车,叫军医到厂部办公室等着。”
“是!”宋岩立刻领命,转身快步挤出人群。
霍安霆这才松开扣着苏丽雯手腕的手,那只带着枪茧的温热的手掌抽离,手腕上残留的触感和压力感异常清晰,苏丽雯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跟我来。”霍安霆丢下三个字,不容置喙,转身便朝车间外走去。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但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势。
苏丽雯站在原地,左手腕骨处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粗粝感,心跳依旧有些失序。
她看了一眼周围噤声的工人和王伯担忧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腾的复杂情绪,迈步跟了上去。
深蓝色的身影紧随着深灰色的挺拔背影,穿过弥漫着棉絮和机油味的喧嚣车间,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
车间里压抑的寂静维持了几秒,随即被机器的轰鸣重新填满。
但工人们交换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敬畏。
王伯抹了把汗,低声对小翠叹道:“霍帅这是真把咱们小姐当自己人护着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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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部办公室里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军医己经等在那里,打开药箱。
霍安霆坐在靠窗的旧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却并未落在纸上。
他听着里间传来的细微动静,布料摩擦声、军医简短的询问、镊子触碰金属托盘的轻响。
“伤口有轻微撕裂和红肿,局部有感染迹象。需要重新清创上药。苏小姐,您这手臂,近期绝对不能用力,尤其是拧、提重物。”
军医严肃的声音传出来。
“嗯,”苏丽雯低低的回应。
片刻后,里间的门开了,苏丽雯走了出来,左臂的绷带换成了新的,更厚实些。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情己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霍安霆放下文件,站起身,他的目光在她重新包扎好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她的眼睛,“军医的话,记住了?”
“记住了。”苏丽雯答道。
“磐石布的订单,按进度走。机器坏了,有工人,有技师。”霍安霆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像在车间里那般严厉,“你是掌舵的,不是划桨的。苏氏这艘船,沉不了,也轮不到你用一条胳膊去堵窟窿。”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管好你的手。再有下次。”
他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我让宋岩来厂里盯着你。”
说完,他推开门大步离去,深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里只剩下苏丽雯一人,空气中还残留着消毒药水味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剃须水气息。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霍安霆的黑色轿车驶离厂门,消失在车流中。
左臂新包扎的地方传来药膏的清凉感,而左手腕骨处,那被他用力扣握过的皮肤,仿佛还带着一丝微麻的灼热。
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拂过左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属于霍安霆的、带着枪茧的粗粝印记。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被强制管束的微恼。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以及某种沉重而奇异的安全感,悄然在心底蔓延开。
她收回目光,看向桌上堆积的订单文件和生产报表,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专注。只是这一次,那专注的深处,悄然嵌入了一道深灰色的不容忽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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