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盐船走私曝光的毒盐如同泼进滚油锅里的冰水，在黄浦江两岸炸开了锅。
“码头毒盐！英人震怒！”的号外被报童在街巷嘶声甩卖。英国领事馆面对汹涌民情和确凿证据（烧杯里的银渣被装进玻璃瓶陈列在公共租界市政厅门口），不得不暂时查封霍家在公共租界的所有盐仓与三条驳船。霍启明本人虽因外交豁免暂未被拘，却被严令禁足于汇通洋行顶层寓所。汇通洋行门可罗雀，昔日趾高气扬的买办职员此刻如同过街老鼠。
但这远非结局。沈白棠站在汇通恒顶楼窗口，望着远处江面上霍家盐船被贴上的巨大封条。寒冬灰暗的天空下，那艘象征霍家暴富的庞然大物如同搁浅的鲸，死气沉沉。霍启明的獠牙被暂时拔除，却也撕下了所有伪装。这条毒蛇的反扑只会更迅猛、更致命。汇通恒急需一种立得住、撕不碎的硬通货，来支撑这艘刚刚从血火中驶出的小船，也凝聚人心。
她的目光，落在钱庄后院那间原本堆放杂物的耳房里。现在，那里彻夜灯火通明。
耳房内。空气温热，弥漫着旧银的微腥和桐油、白蜡混合的味道。几个临时搭建的土灶烧得正旺。一口口厚实的陶坩埚架在灶上，里面盛放着翻滚的、冒着细密气泡的雪亮银汁（从散户回购的旧银饰熔炼提纯）。
屋角，是沉重的铸锭石模。
但这并非主角。
真正的核心在最内侧。
一张巨大的榆木案板旁。
姚七姑佝偻着背，昏黄的马灯光晕下，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却笼罩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她左右围着七八个年龄不一的老绣娘，个个双眼红肿布满血丝，却眼神晶亮。她们的手指，或被生活磨得粗糙变形，或被针尖刺满疤痕，此刻却如同拥有魔力的精灵般，在灯下飞跃！
案板上铺着刚压好、等待最后工序的银元银胚——雪白、光洁、冰冷。
她们的指尖，捏着一种奇异的“针”——不是绣花针，而是比针略粗、针尖被磨成楔形利刃的特制铜针。
她们的“线”——更非普通丝线，而是两股颜色迥异的盘金线。一股是闪亮的纯金色（含金量极高），另一股则是更内敛的赤金色（含特殊合金比例）。
每一丝金线都细如发丝，却在灯火下折射出极其内敛华贵的金属光泽。
姚七姑枯瘦的手稳稳捏起一枚银胚，布满茧和烫伤疤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银面。她对准银胚边缘某一处肉眼难辨的微刻度标点，楔形针尖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刺入银胚表面！
刺！挑！勾！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力透却不刺穿！针尖带着赤金色的盘金线如游鱼般钻入银胚表层之下！金线在银胚内部穿行！拉拽！打结！
这不是简单的刺绣！是在固体金属内部进行精密的空间编织！
每一次穿刺、回挑、打结形成的微小线结和金线排列，都严格按照姚七姑脑中一张无比复杂的“织路图”进行！那图纹由点、线、旋转、叠加构成，融入了苏绣古老的“锁链针”、“打籽针”、“盘金绣”等多种针法形成的独特拓扑结构与光学反射标记！每一个“结”的大小、位置、叠加层次都不同！组合起来就是独一无二的动态识别码！金线本身的高含金量和特殊合金比例决定了其在不同光照和角度下折射光的色泽、亮度差异！
每一枚银胚的“绣纹”都是独特的！且与钱庄记录在特殊密文账册上的“织路图谱”唯一对应！
仿制？即便能破解表面图形，也无法精准复制姚七姑那数十年针尖磨砺出的、融入血肉筋骨的针法和力道形成的独特“金属织体”！更无法复制盘金线那定制的双色材质！堪称物理性防伪的巅峰！
一枚……两枚……
银元上看似光滑的表面，内部却己被姚七姑和绣娘们用金线织入了一张张无形的、冰冷的、唯死神能破解的识别网！
最后一步！
处理边缘！将楔形针刺入点用极细的银粉和融蜡封平！
一枚冰冷的银元在姚七姑手中最后一遍抛磨后，完成了最终的蜕变。
她将其缓缓举起，对准马灯光线。
原本光洁的银面上，在特定角度的灯光折射下，边缘极其细微处，隐隐浮现出极其黯淡的、盘绕交错的赤金与明金丝线交织的、如同远古符咒般的奇异光泽！似有还无！玄奥莫测！
木兰银元！核心诞生！
三天后。汇通恒钱庄门前。
几排蒙着暗红色细布的长条桌拼成展台。寒风吹着布角烈烈翻飞。展台上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没有声嘶力竭的演说家。
只有堆叠如小丘、在冬日惨白阳光下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数千枚崭新的银元！
清一色的光边无齿（为节省工艺成本），正面浮雕简化的木兰花瓣簇拥着“壹圆”汉字及年份。纹饰简洁，初看并不引人。
但所有视线，都聚焦在最前排长桌中央站着的沈白棠身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藏蓝色薄呢骑装（姚七姑熬夜改制），更显清冷利落。在她手边，放着一个红绸盖着的托盘。
周围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有小报记者，有码头苦力，有观望的商人，更有无数眼神灼灼、攥着几块汗湿铜元的女工和手艺人！她们是被那晚电台撕裂了麻木的听众！是被“木兰贷”点燃了最后星火的姊妹！她们要看看，这传说中用女人本事做出来的钱，究竟是什么样子！
人群外，几个汇通洋行的小账房混在角落，眼神阴鸷地盯着。
更远处，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官员们也被惊动，远远观望。
沈白棠没有多余的废话。
她抬手，揭开托盘上的红绸。
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一块烧得焦黑的石头——霍家毒盐现场青石板的碎片（沾着银渣污迹）。
一枚半旧的、铸造粗糙的普通鹰洋。
一枚簇新、散发着冰冷光泽的“木兰银元”。
强烈的对比，无声胜有声。
“各位，”沈白棠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坠地，击碎寒风。“霍家的盐，能吃死人。”
她拿起那块焦黑石头，目光锐利扫过工部局官员的方向。
“汇通洋行的钱，能骗死人。”
她的指尖拈起那枚普通鹰洋，在手里掂了掂，声音冰冷带着嘲讽：“钱币无眼，可铸钱的手，有良心！”
最后，她拿起那枚新铸的“木兰银元”。高高举起！
冬日午后一抹稀薄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首落下来！
刹那间！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在那特定角度的强烈光线穿透下！
原本看似朴素的银元表面——木兰花纹边缘极其细微处！陡然折射、流转出一片极其细密、如同星屑微芒、又如同水波荡漾般的——赤金与明金交错的丝光流动！
似有还无！如梦似幻！如同金属本身呼吸吐纳出的辉光！
人群中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
“此钱——名：木兰银！”
沈白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雪峰崩裂，砸开万里冰层：
“它的筋骨！是上海滩千万姊妹日夜捶打搓磨出来的硬银子！”
“它的魂魄——”
她猛地将银元翻转！
灯光阴影下，银元边缘那微不可查的封蜡点折射出最后一抹微弱光点！
“是这群被人当草芥、被踩进泥里、却宁折不弯的女人！用十指磨断的筋骨纺出来的经纬！用胸口迸出的心头热血盘出来的金线！”
她目光如电，穿透空气，首刺每一个在场的女人：
“这不是钱！”
她的手猛地攥紧！那枚折射过金辉的木兰银元深深陷入她掌中！仿佛抓住的不是货币，而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这是铠甲！”
“是凭证！”
“是刻在骨头里、写在血脉中、用滚烫的心血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尊严！”
沈白棠的声音如同滚雷般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重量：
“这金线！永不褪色！”
“这信诺！至死方休！”
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随即！
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和压抑不住的呜咽嘶吼声浪轰然爆发！无数双手挥舞着！无数双眼含着泪光！
女工们激动地握紧拳头！手艺人死死盯着那枚银元！汇通洋行的探子脸色灰败后退！
工部局的洋人官员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复杂的情绪！这不仅仅是一枚新钱！这是宣言！是对整个金融秩序的挑战！
沈白棠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沉默。
她松开紧攥的拳头。
掌心那枚“木兰银元”的印记清晰如刻。
赤金盘绕。
冰冷的银。
滚烫的心血。
交织成斩向黑幕的第一柄——
苏绣为锋、尊严为刃的——绣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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