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上海滩,朔风卷着黄浦江的腥气,抽打在南京路湿冷的青石板上。晨雾尚未散尽,一种比江风更刺骨的寒意,己在市井的犄角旮旯里悄然滋生、蔓延。
“换钱!换钱!旧钱换新!霍记汇通洋行新铸鹰洋!成色足!分量硬!童叟无欺!”
闸北米市街口,几张油腻发亮的破桌子早早地支棱起来。桌后坐着的汉子们穿着半新不旧的绸褂,脸上堆着市侩的精明,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钩子。领头的是个脸上横着刀疤的汉子,人称“疤爷”。他手里掂量着几枚新崭崭、边缘泛着贼亮银光的墨西哥鹰洋,“叮当”一碰,那清脆的响声在清冷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每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本就惴惴不安的心尖上。
“汇通恒那娘们鼓捣的木兰钱?”疤爷乜斜着眼睛,目光扫过街面上几个攥着汇通恒小额银票、神情犹豫的行人,嘴角撇出浓浓的鄙夷,声音拔得老高,生怕半条街的人听不见,“软趴趴的!谁知道里面掺了多少杂铜烂铁?晦气!咱家——不收!”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唾沫星子飞溅,带着一股下流的恶意。
旁边的矮胖子“钱串子”立刻接腔,声音提得更高,对着巷口一个挎着菜篮、正捏着几张印有木兰花押的汇通恒小额银票、满脸愁容的妇人喊道:“大嫂子!还攥着那花纸片子干啥?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瞅瞅!霍爷家的新鹰洋!沉甸甸硬邦邦!响当当的硬通货!拿你那软和的票子来!一块兑您一块一!多一分都是孝敬乡亲!”
妇人被他这么一嚷嚷,看着手里薄薄的、印着清雅木兰的纸票,再看看钱串子手中那几枚闪着冷光的、沉甸甸的鹰洋,喉头滚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挣扎。周围几个提着米袋、攥着汇通恒银元的小贩也围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疑虑和动摇。那纸票,昨天还能买两斤糙米,今天……还能吗?
“真…真能多兑一毛?”妇人声音发颤,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童叟无欺!”钱串子拍着胸脯,唾沫横飞,“霍爷的招牌,金字!比那娘们绣的花架子硬实多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妇人终于抵不住那沉甸甸银光的诱惑和周围目光的挤压,颤抖着递上两张银票:“那…那兑两块?”
“好嘞!”钱串子麻利收票,哗啦丢出两枚崭新的鹰洋,动作又快又轻佻,像是在打发叫花子,嘴角却勾起一丝得逞的冷笑。妇人攥紧那两枚冰凉的鹰洋,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不敢再看周围,匆匆挤开人群走了。
恐慌,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在人群中瞬间炸开。疑虑如同瘟疫,在每一个攥着汇通恒票证的人心头蔓延、发酵。
“木兰钱,阴气缠!买米生虫买布烂!沾手晦气丢命钱——哎嘿!冤魂缠!”
“女人堆里开钱庄,阎王笑纳进贡香——唷嗬!”
几个衣衫褴褛、面孔浑浊的乞丐,不知何时己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一溜儿蹲坐,拍着豁了口的破碗,沙哑嘶嚎着。他们像一群刚从阴沟里爬出来的乌鸦,声音粗粝、押韵,带着下九流特有的油滑和恶毒,一遍遍缠绕、刮擦着每一个为口吃食奔波的耳朵。歌词粗鄙,却首指人心最原始的恐惧——钱,是活命的东西!钱要是不“干净”,沾了晦气,那还了得?
一个拉着空车路过的黄包车夫,刚从汇通恒领了工钱,捏着手里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木兰银元,听见这唱谣,脸色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捻着银元边缘,仿佛那真是什么秽物,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他猛地加快脚步,拉着空车往前冲,像是要甩掉那如影随形的诅咒。恐慌像无形的蛛丝,沾上了就甩不脱,只会越缠越紧。
恐慌的浪潮,最终拍打在汇通恒钱庄那扇刚刚刷了新桐油、被刻意开合数次而带着生涩“吱呀”声的厚重楠木大门上。这门,此刻成了恐惧的闸口。
门前!
人群己不再是队伍,而是汹涌翻滚、失去了理智的人潮!无数双粗粝、沾满汗渍、煤灰、鱼腥和污垢的手,如同铁钳般伸向冰冷的柜台!汇通恒的伙计们脸色发白,用身体死死抵住柜台内侧,老账房陈伯双手撑着柜台边缘才能站稳,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老花镜歪斜着,镜片上蒙了一层他自己呼出的白汽,模糊了视线。
“兑!给老子兑!全换霍记的鹰洋!快点!”一个赤膊的码头苦力挤在最前面,脸上青筋暴起,沾满煤灰的手臂肌肉虬结,死命捶打着坚硬乌木柜面,每一下都发出沉重得令人心慌的闷响!“老子的血汗钱!快给老子拿出来!不是那晦气的娘们钱!”唾沫星子喷在陈伯的眼镜片上,留下点点污迹。
“操!开门呐!钱庄要倒了!想卷钱跑路是不是?!”后面的人跟着嘶吼,声浪如同怒涛,几乎要将整个门面掀翻!
整个汇通恒的门面仿佛都在不堪重负的喧嚣和震动中颤抖。门楣上那块崭新的“汇通恒”匾额,在人群的推搡和嘶吼中微微晃动,映着冬日惨淡的天光。
库房内。
胡三赤红着眼睛,盯着那几口被快速掀开、又急速变得空荡的大银箱。白花花的银元如同退潮般肉眼可见地消失!伙计们搬动银箱的手都在发抖。
“没了!快没了!”胡三对着一个年轻伙计嘶吼,声音在闷热又充满金属腥气的库房里变调,带着绝望的尖利,“照这样兑下去!天黑前!天黑前库底就得朝天!!”
伙计面无人色,双腿打颤,手里捧着的一摞银元差点撒了一地。
姚七姑枯瘦佝偻的身影,艰难地从几乎要撕裂门框的人潮缝隙中挤了出来。她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蜡黄枯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旧夹袄也被汗水浸透了一片深色。刚才她试图挤到前面,安抚几个熟悉的、在汇通恒“木兰贷”下缓过一口气的苦工姊妹,却被恐慌激发的蛮力推搡得差点摔倒。浑浊的老眼里,映着那一张张被恐惧和贪婪扭曲的脸,心沉得像坠了铅块。
她喘着粗气,扶着冰冷的砖墙,定了定神。不能慌。小姐还在里面。她得做点什么。混乱中,她瞥见墙角阴沟里,有什么东西在污水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定睛一看,竟是一枚被丢弃的木兰银元!半陷在黑色的淤泥和腐烂的菜叶中,那朵精致的木兰花图案在污水里显得格外刺眼,又无比脆弱。
姚七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蹲下身,想把它捡起来。就在这时,旁边菜场入口处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和哭骂声。
“黑心肝啊!天打雷劈的霍家!你们这钱有毒!有毒啊!”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打满补丁棉袄的老婆婆,瘫坐在菜场湿漉漉的地上,手里死死攥着一小袋糙米,另一只手里捏着几枚霍记鹰洋,哭得撕心裂肺,“我那可怜的小孙子!就吃了用这钱买的米熬的粥!上吐下泻!现在还在炕上抽抽啊!你们赔我孙子的命!赔命啊!”
周围买菜的人围了过去,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有人同情,有人惊疑,也有人低声嘀咕:“霍家的钱……真有问题?”
“老嫂子,话可不能乱说!”一个穿着霍家伙计衣服的汉子挤过来,脸色不善,“我们霍记的钱成色十足!你孙子病了赖我们钱?谁知道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就是这钱!就是这钱!”老婆婆哭喊着,把手里的鹰洋狠狠砸向那伙计,“你们自己看!这钱边儿上都是黑的!一股子怪味!不是毒是什么?!”
姚七姑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眯!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几步,目光锐利如针,瞬间锁定了地上那几枚滚落的鹰洋。其中一枚,边缘处沾着泥污,但在她这种常年与针线、布匹、金属小件打交道的老绣娘眼中,那点污渍下,似乎掩盖着某种不自然的痕迹!
她佯装弯腰捡菜叶,枯瘦的手指快如闪电,拈起了那枚鹰洋。入手冰凉沉重。她借着菜场入口昏暗的光线,拇指用力在鹰洋边缘一抹!污垢被蹭掉,露出了底下清晰的金属表面——那边缘上,赫然分布着几点极其微小的、如同被强酸啃噬过的蜂窝状暗褐色凹点!密密麻麻,深嵌在金属里!凑近一闻,一股极其微弱、却刺鼻的硝酸味混杂着金属腥气,钻入鼻腔!
姚七姑的心脏骤然缩紧!华尔街的记忆碎片瞬间在她脑中炸开——假币!化学做旧!掩盖新铸痕迹!这绝不是自然磨损!是人为!是伪造者为了掩盖新币特征、使其快速“老化”融入市场而使用的卑劣手段!这手法……绝非上海滩本地土鳖能掌握!是外资!是那些藏在汇通洋行背后的、拥有精密化学实验室的——国际造假集团!
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底爆射出骇然的精光!她死死攥紧那枚带着致命凹痕的鹰洋,如同攥住了一条毒蛇的七寸!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她指骨生疼,却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的愤怒!
她转身,不再看那哭嚎的老婆婆和趾高气扬的霍家伙计,瘦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逆着恐慌的人流,奋力朝汇通恒那扇正被愤怒人潮冲击的大门挤去!
那枚带着酸蚀凹痕的劣质鹰洋,在她枯槁的手掌中,如同淬毒的暗器,也如同撕开漫天毒雾的第一道闪电!风暴的中心,沈白棠正需要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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