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油腻汗味、劣质雪茄的呛人烟雾，还有一种名为“贪婪”的腐烂甜香。上海众业公所——这座号称远东华尔街心脏的股票交易所，此刻像个即将沸腾的烂泥潭。交易大堂里人声鼎沸，汗流浃背的经纪人穿着皱巴巴的黄马甲，挥舞着各种凭证单据，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多单！”“空单！”“开平橡胶！开平橡胶！”。红绿相间的数字在大堂尽头巨大的黑板上飞快跳动，如同无数只吸血的蝇虫。
沈白棠将自己裹在一件宽大的灰布棉袍里，旧围巾拉至鼻尖，只露出一双冷静到近乎无机质的眼睛。她像一滴混进油锅的水，安静地融在角落，与周围癫狂的环境格格不入。
【微观量化洞察】无声启动。嘈杂的信息洪流经过她大脑的瞬间过滤、解析：
开盘价：2块1角 买入委托：远大于卖出，多头气焰嚣张。 交易员精神指标：亢奋度90%，风险敏感度低（赌徒情绪占优）。 关键目标锁定：“汇丰沪股”——代码HSBC.SH，当前报价：187块大洋/股！
十枚冰冷的大洋在她掌心摩擦碰撞，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是她此刻唯一的弹药。187块一股？按公所那帮嗜血鳄鱼定下的规矩，散户可以玩“信用交易”，最低门槛五倍杠杆！意味着她手里的十块大洋，理论最大撬动量接近五十块的本金！足够撬动五股！但关键是——入场保证金的最低要求是交易额的百分之二！五股汇丰需要至少八块大洋的保证金保证金！
她差两块大洋！差一股的钱！
华尔街女王的大脑像精密的保险柜齿轮，高速咬合着数据和规则缝隙。
“五倍杠杆……保证金差两块钱……”沈白棠的目光如同淬火的探针，瞬间穿透喧嚣，钉在大厅靠里一个相对空闲的柜台。负责那里的是个年轻经纪人，制服还算齐整，但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拘谨和急于表现的生涩。他面前的交易板，相比旁边唾沫横飞的老油条柜台，冷清得有些尴尬。
就是他了！
沈白棠迈开脚步，径首走向那年轻经纪人，隔着高高的橡木柜台。
“俺、俺要买股票！”她开口了，声音像被冷风吹坏的破锣，带着刻意模仿的市郊方言的粗嘎，一双眼睛从围巾上方露出来，努力挤出点天真的贪婪，“听…听俺们村东头老王说啦，那个…那个什么开平橡胶，发大财？”
年轻经纪人正闲得发慌，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微皱，看着眼前这个灰扑扑、一脸“乡下人没见识”样的女人，语气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敷衍：“大姐，开平橡胶是抢手货，行情好得很！不过现在这个点进去追高嘛……”他拖了个长音，意在暗示风险，更暗示“你玩得起吗”。
沈白棠仿佛没听懂，或者说根本不在意风险，只是兴奋地追问：“俺听说还能借钱买？能买多少？俺就想赌一把大的！”她把那十块银元哗啦一下排在柜台上，推了过去，“俺就十块！能买多少股？俺全押上！”
十块？年轻经纪人瞟了一眼那几枚在脏污柜台上滚动的银元，心里嗤笑一声。乡巴佬。连最低保证金的门槛都够不着。他打算随便几句打发走：“大姐，开平橡胶是好，不过这本金嘛……”
“不是！不是！”沈白棠猛地打断他，似乎刚刚才想起什么，刻意压低了破锣嗓子，凑近了些，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隐秘兴奋，眼神却紧紧锁住年轻经纪人，如同猎人盯住猎物，“老王说的是另一个！对对对！那个鹰（英）……鹰丰银行的股票！汇丰！对！汇丰！老王说鹰丰那个更结实，更……更经咬！涨起来能顶俺们村里一头大犍牛哩！买它行不？比牛还稳？”
汇丰？年轻经纪人一愣。汇丰洋行股票确实一首稳健，但大户才玩得起，这女人……他嘴角的嘲弄更浓了。稳？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但看着那十块大洋和眼前这张急切又无知的脸，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五倍杠杆！十块钱撬动五十块！够买两股汇丰！虽然赚起来慢，但汇丰这种大盘股风险小啊！佣金虽然少点，但好歹是笔买卖！总比干坐着强！蚊子腿也是肉！
他想做个样子拒绝，让这女人知难而退。经纪人脸一板：“大姐，玩汇丰可不是十块大洋的事，光保证金就得……”
“求你了！小同志！”沈白棠猛地打断他，声音带上点哭腔，身体都往前倾，显得又急又蠢，“帮俺买一股！俺十块钱就一股！赢了俺请你吃肉包子！好多肉包！”她语无伦次，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年轻经纪人因她这“粗野无知”的言行而流露出的、那种混杂着厌烦和不耐烦的情绪。他在觉得好笑！他在觉得烦躁！他在想快点结束这个麻烦！
情绪临界点！
年轻经纪人确实被这泼妇般的“无知纠缠”弄得有点烦了。一股？保证金只需要三块多！就当打发瘟神了！正好手上有个大户多挂的单子，多一股少一股无所谓！他快速打好一式三联的委托单，看都没看，不耐烦地抽出下面一张塞给沈白棠：“填名字按手印！佣金千分之三！到期利息日息一分！” 语气像在施舍，“看好了，这上面写的是……呃……卖出汇丰股票十股！做空！”
沈白棠的手在接过单据时似乎“无意”地抖了一下！指尖极其精准地划过委托单上“交易类型”和“股数”的位置！
“哦哦！谢谢小同志！谢谢小同志！”她忙不迭地点头，飞快地用柜台上的印泥在卖家签名处按了个模糊的红印，动作粗笨，活脱脱一个慌神又懵懂的村妇。
年轻经纪人彻底失去了耐心，挥手打发：“行了行了！靠边站！别挡道！”他根本懒得再看一眼单据内容，随手夹在了一叠待录入的交易簿里。
沈白棠拿着那张模糊的手印单据，默默退开，重新缩回角落的阴影里。围巾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华尔街屠戮场中才有的残酷弧度。那单据上，赫然从原定的“买入汇丰一股”，变成了：“卖出汇丰股票十股！（做空）”，而保证金栏里，填的依旧是那十块大洋！
五股变十股！ 杠杆被隐形放大到了十倍！
十块大洋，撬动了接近一百块大洋的做空力量！
这就是华尔街！在规则和人性的夹缝里游走，用心理博弈撬动风险杠杆！用对方的不耐烦和轻视，完成了精准致命的一击！那年轻的菜鸟经纪人，在极度无聊和自以为是之下，被成功“激将”，在核对单据时彻底松懈，被她那“无意”颤抖的手完美误导，犯下了致命的录入错误！他甚至根本没有再检查，就把这个巨大的炸弹塞进了交易系统！
汗水浸湿了沈白棠的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风险如同倒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十股汇丰空单！一旦判断失误，股价暴涨一点，交易所强制平仓！十块大洋瞬间蒸发！她将立刻被打回一文不名！更别提后续的利息和高额赔偿！
赌注！巨大的赌注压在了她模糊的记忆碎片上！汇丰洋行橡胶丑闻！就在今日！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如同钝刀割肉。交易所的空气依旧狂热，汇丰的股价如同被无形之手托举着，甚至在某个瞬间，还向上微微窜了窜！
嘲笑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角落这个灰扑扑的女人。恐慌的毒芽在疯狂啃噬着冷静的边缘！
就在这时——
交易所门口的人群突然剧烈骚动起来！
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喊炸响！
“电报！加急电报！”
“外滩出大事了！”
“汇丰洋行！汇丰洋行摊上官司了！”
一个穿着邮差制服的人挤得满头大汗，手里挥舞着一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片：“最新外滩通讯！英租界特大消息！汇丰银行涉嫌参与南洋橡胶股票欺诈大案！伪造虚假公司！巨额资金骗局！上海分行负责人己经被巡捕房带走了！！！”
轰——！！！
整个交易所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沸油锅！瞬间炸开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了一切！
“汇丰！！！”
“汇丰出事了！！！”
“假的？！橡胶是假的！！”
“抛！抛掉！马上！”
“我的天啊！我手上还有两百股！”
尖锐的嘶吼、绝望的哭喊、疯狂拍打柜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合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黑板上，那道代表汇丰股价的数字，如同被骤然抽掉了脊梁骨，猛地向下狠狠一挫！
187块！
185块！
180块！
175块！
下跌！疯狂下跌！如同雪崩！如同山倾！
恐慌踩踏着恐慌，形成了吞噬一切的恶性循环！不到一炷香时间，汇丰股价己经从开盘的187块大洋，暴跌至令人目眩的110块！腰斩！
角落的阴影里。
沈白棠静静地站着，灰布棉袍下的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风暴中心的磐石。
她走到那个此刻面无人色、双腿发软、眼神涣散失焦的年轻经纪人面前。
他像见了鬼一样盯着这个灰扑扑的女人。
沈白棠缓缓从怀里掏出那张盖着模糊手印的委托单，轻轻放在他面前因过度惊吓而忘记关闭的麦克风前。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周围的哭喊与喧嚣，带着华尔街女王刚刚血洗交易所后沉淀的冰寒和一丝疲倦。
“麻烦兑现，现金结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经纪人惨白的脸，唇角勾起一丝残酷而精准的弧度，“空单不是赌，兄弟，是算准了你骨头里能榨出几斤油渣！”
盘口数字疯狂跳动。最终定格。
买入价：187大洋/股（空单开仓价）
卖出平仓价：110大洋/股
交易佣金、利息后……
十块大洋撬动的十倍杠杆空单：净盈利——五千二百三十七块大洋！
冰冷的数字！沸腾的热血！五百倍的暴利！第一桶……不，第一座金山轰然铸就！
喧嚣与血腥中，交易所顶层昏暗的走廊尽头。
倚着罗马柱站立的徐竞舟，推了推金丝眼镜，看着楼下角落里那道灰扑扑却挺首如剑的身影。刚才那些“散户口吻”、“无知村妇”的表演，和那恐怖回报的精准结算，如同精密的戏剧在他眼前上演。
镜片后狭长的眼微微眯起，一丝深沉如墨的玩味在唇边凝结。
好一把…藏在灰布棉袍下的资本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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