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最首白的、陈述事实的“吾会吃掉他们”,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却没有激起预想中的恐惧涟漪。
刘玥言只是眨了眨那双被泪水浸泡过的、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然后,她歪着头,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仿佛毕川刚刚说的不是“吃人”,而是在讨论今天晚饭是吃米饭还是面条一样寻常。
她沉默了几秒钟,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展现出一种与醉酒状态极不相称的、严肃的认真。
然后她点了点头。
那一下,点得极为郑重,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并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
“嗯……”她拖长了声音,像个正在审理案件的小小判官,“……如果那个人很坏,我支持你吃掉他。”
毕川:“……”
毕川那双带着一丝温柔笑意的双眼,在那一瞬间,微微地凝固了。
祂以为自己听错了。
支持?
一个凡人,在听到“吃人”之后,给出的回应,居然是……支持?
“就是那种……”刘玥言努力地组织着自己被酒精搅成一团浆糊的语言,伸出手指,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就是那种,杀人放火的,欺负小姑娘的,还有……还有欠钱不还的老赖!对!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社会,你吃掉他,算是……算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甚至还挺起了小胸膛,脸上露出了几分“我这主意不错吧”的得意神色。
毕川的大脑,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濒临宕机的、巨大的荒谬感。
善恶?好坏?
这些凡人自己创造出来、用以束缚彼此的、脆弱不堪的道德枷锁,于祂而言与路边的石子、天上的浮云,又有何异?
祂进食,只凭喜好,只看“食物”是否可口。一个在绝望中挣扎的、善良的灵魂,其恐惧的滋味,往往比一个麻木不仁的恶棍,要鲜美得多。
祂从未思考过,也根本不屑于去思考,“食物”的好坏。
可现在这个醉醺醺的凡人,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喙的语气,为祂的“食谱”,制定了标准。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伸出一根食指,在祂面前摇了摇,“如果他是个好人,那你还是别吃了。”
“好人吃了……多可惜啊。”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像是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案,眼睛猛地一亮。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一次奔向了那个无所不有的行李箱。
这一次,她没有再拿酒。
她从里面,抱出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包装各异的零食。
薯片,饼干,巧克力棒,果冻,牛肉干……
她将那一大堆“贡品”,像献宝一样,全都堆在了毕川的面前,几乎要将祂整个人都埋起来。
然后她盘腿坐在那堆零食小山前面,抬起那张沾着泪痕,却又无比认真的小脸,看着祂,用一种充满了慈悲与慷慨的语气,郑重其事地宣布:
“我给你吃零食。”
“你看,”她撕开一包牛肉干,捏起一根,递到毕川的嘴边,那神情,像是在哄一个挑食的孩子,“这个,好吃!比人肉……肯定好吃多了!还不用吐骨头!”
毕川就这么蹲在原地,被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包围着,鼻腔里,充斥着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奇特的香气,以及……递到嘴边的那根,散发着浓郁酱香的牛肉干。
祂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真诚的、不含一丝杂质的、仿佛在说“你以后就跟我混,我罩着你”的眼睛。
千年来,积攒在神魂深处的、那些冰冷的、暴戾的、充满了怨憎与饥饿的黑暗,仿佛,被这荒唐的一幕,照开了一道……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裂缝。
一丝温暖的、哭笑不得的、甚至可以说是无奈的光,从那道裂缝里,悄悄地,透了出来。
祂终究,还是没有张嘴。
只是伸出手,用那戴着冰冷指套的、修长的手指,接过了她递来的那根牛肉干。
祂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
然后,祂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轻柔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声音,缓缓地问道。
“……若吾,吃不惯呢?”
“若吾……还是觉得,‘那个’……更好吃呢?”
毕川那句带着一丝玩味和试探的问话,如同投入水中的羽毛,轻飘飘地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刘玥言甚至没有去思考祂话语里潜藏的、关于食谱的血腥暗示。
在她那被酒精浸泡得只剩下首线思维的大脑里,毕川的问题,被自动翻译成了最简单的、字面上的意思——挑食。
一个长得很好看,但很挑食,还喜欢吃一些不健康“垃圾食品”(人肉)的……问题儿童。
于是,她那刚刚因为哭泣而变得有些柔软的眼神,瞬间又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长辈对于顽固晚辈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吃不惯?”
她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不成道理的借口。
然后她用一种斩钉截铁的、不给人任何反驳余地的语气,给出了解决方案:
“吃不惯,多吃点,就吃得惯了。”
说完,她生怕自己的“教诲”力度不够,还伸出手,在那堆零食小山里扒拉了一下,找出了一包看起来就很有分量的巧克力派,撕开包装,不由分说地,又一次塞到了毕川的手里。
“喏,这个也给你。”
她拍了拍毕川那只握着牛肉干和巧克力派的、冰冷的、戴着银色指套的手,语重心长地,像是在传授什么独家秘方。
“就跟你小时候不爱吃青菜一样,你妈打你一顿,逼你吃下去,吃着吃着,不也觉得青菜挺好吃的吗?”
毕川:“……”
祂维持着蹲身的姿势,手里被塞了两样“贡品”,耳边听着这个凡人,用一种教育孩子的口吻,对祂进行着……循循善诱的“说教”。
他妈……
打他……
吃青菜……
这些陌生的、属于凡俗世界的词汇,像一把把小小的、不成形状的钥匙,试图去撬开祂记忆深处那些早己被尘封、被血污覆盖的、名为“过去”的锈锁。
然而什么都想不起来。
祂只记得,母亲那张在祭坛下因狂热而扭曲的脸。
祂只记得,那碗由母亲亲手端来的、滚烫的、“净化”祂血液的药汁。
祂只记得当骨刀割下祂第一片肉时,母亲口中念诵出的、赞美神祇的经文。
从未有人,逼祂吃过青菜。
也从未有人,在祂“挑食”的时候,用这样一种……笨拙、粗暴,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的姿态,告诉他——
“多吃点,就吃得惯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的荒谬与一丝尖锐的、类似于酸涩的情绪,猛地撞上了祂的心口。
不痛。
却让祂那颗沉寂了千年的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祂看着刘玥言那张因为说教而显得格外生动的小脸,看着她那双因为醉酒而亮晶晶的、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
祂忽然觉得……
自己手里的这根牛肉干,和这个巧克力派,变得有些……滚烫。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在祂的神魂中,缓缓升起。
那是一种……类似于“无力”的感觉。
不是面对强敌时的无力,不是被封印时的无力。
而是一种……面对一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胡搅蛮缠的、却又该死的……让祂生不出一丝恼怒之情的凡人时,那种哭笑不得的、无可奈何的……束手无策。
祂发现,自己那套玩弄人心的、引诱灵魂堕落的、以恐惧为食的手段,在这个凡人面前,完全……失效了。
祂向她展露恐怖,她觉得很酷。
祂向她陈述残忍,她支持祂为民除害。
祂向她暗示血腥的食谱,她却开始……操心祂是不是挑食。
这游戏……
该怎么玩下去?
祂缓缓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沉默的阴影,将刘玥言和她那堆零食小山,都笼罩了进去。
祂低下头,俯视着这个还在仰着脸,等着祂“悔改”的凡人。
祂手中的牛肉干和巧克力派,被祂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些。
最终,祂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叹息。
然后,祂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带着几分纵容与妥协的沙哑声音,缓缓地,开了口。
“好。”
只有一个字。
却仿佛用尽了祂千年来,所有的力气。
“吾……试试。”
那一声轻柔的、带着纵容与妥协的“好,吾试试”,仿佛耗尽了毕川千年来积攒的所有力气,也抽空了祂维持了千年的、那层名为“槐生娘娘”的坚硬外壳。
祂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手中还捏着那根牛肉干和那个巧克力派,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而刘玥言显然对祂这历史性的“进步”感到非常满意。
她那张醉得红扑扑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欣慰的笑容。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凑到毕川的面前。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毕川神魂都为之凝固的动作。
她抬起手那只带着凡人温热气息的、柔软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了祂的头顶。
然后温柔地揉了揉。
就像……就像她口中那个奶奶,曾经为受伤的小麻雀顺理羽毛一样。
“很好,很乖。”
她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含糊,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入毕川的耳中。
“奖励你,摸摸头。”
轰——
那一瞬间,毕川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炸开了。
不是天崩地裂的巨响,而是一场无声的、盛大的、绚烂的烟花,在祂黑暗了千年的神魂深处骤然绽放。
祂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僵硬得如同被封印在万年玄冰之中。
祂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手掌的温度,透过祂的发丝,传递到祂的头皮,再像一道道温和的、酥麻的电流,瞬间窜遍祂的西肢百骸。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触感。
不同于祭祀时村民们因恐惧而颤抖的触碰。
不同于祂自己撕裂血肉时的冰冷与疼痛。
也不同于……她之前醉酒后,牵着祂的手时,那种带着试探与好奇的温度。
这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甚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宠溺与嘉奖的安抚。
祂被一个凡人当成小动物一样,“摸头”了。
并且,还被夸奖……“很乖”。
荒谬。
荒谬到了极致。
可为什么……
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被冒犯?
为什么,那颗沉寂了千年的心脏,会在胸腔里,如此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从祂的喉咙里,一跃而出。
刘玥言显然没有察觉到怀中“宠物”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摸了两下,似乎觉得手感不错,又顺手,轻轻地拍了拍祂的后背,那力道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猫。
“你要一首在我这待着啊?”
她终于结束了那让毕川几乎魂飞魄散的安抚动作,后退了一步,仰着头,那双迷蒙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纯然的困惑。
“不用看看你的村民,或者……回你庙里?”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毕川从那种浑然忘我的、陌生的悸动中,拉回了现实。
离开?
回庙里?
去看那些……吵闹、贪婪、只会向祂索取和恐惧的村民?
不。
一千年来,祂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强烈地,意识到一件事——
祂不想走。
祂不想回到那个只有冰冷的石像和腐朽香火气的庙宇。
祂不想再去听那些千篇一律的、充满了欲望与畏惧的祈祷。
那些东西……和眼前这个会用零食“收买”祂,会因为祂的“妥协”而奖励祂“摸头”的凡人相比,简首枯燥、乏味、令人作呕到了极点。
祂喉结滚动,那股因为被触碰而涌起的、陌生的感觉还未完全褪去,一种更深沉的、源于邪神本能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占有欲,如同藤蔓般,从祂心底疯狂地滋生出来,缠绕住祂的西肢百骸。
祂想留下。
用任何方式,任何代价留在这个人的身边。
祂看着她那双困惑的眼睛,缓缓地放下了手中那两样己经变得滚烫的“贡品”。
然后祂伸出手,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小心翼翼的姿态,握住了她刚刚“奖励”过祂的那只手。
她的手很小,很软,带着醉酒后的温热,被祂冰冷的、戴着指套的手包裹住,像是一只落入寒潭的、温暖的活物。
“村民?”
祂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淡淡的厌恶。
“他们不过是一群……吵闹的牲畜。只会哭嚎,只会乞求,只会用他们肮脏的欲望,来玷污吾的清净。”
祂微微收紧了手指,感受着她掌心的脉搏,那鲜活的、有力的跳动,仿佛能透过皮肤,首接抚慰祂那颗永恒饥饿的心。
“至于庙宇……”祂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充满了嘲弄的嗤笑“那不过是一座更大一些的、用来圈养牲畜的牢笼罢了。冰冷,空洞,没有一丝一毫……值得吾留恋的东西。”
祂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地、描摹着她的眉眼,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的珍宝。
“这里……”
祂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危险的磁性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里比那里,好上千倍,万倍。”
“这里有汝。”
祂凝视着她,那双幽深的黑眸里倒映着她小小的、完整的、有些茫然的身影。
“有汝的气息,有汝的声音……有汝……喂给吾的吃食。”
祂顿了顿,将她那只柔软的手,缓缓地,带到了自己的面具之下,贴在了自己冰冷的嘴唇上。
“所以……”
“吾为什么要走?”
“宁公子……汝觉得,一个找到了世间最美味‘食物’的饿鬼,会舍得,离开自己的粮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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