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槐溪村彻底变成了一座喧嚣、混乱、被恐惧所支配的疯狂蚁穴。
火把的光芒如同鬼火般在村中西处乱窜，将一张张被汗水与泥土弄得污秽不堪的脸，照得忽明忽暗。男人们赤着膊挥舞着锄头和铁锹，在自家的院子里、在村中的主道上、在老槐树的树根下，疯狂地挖掘着。女人们则提着油灯端着水，一边哭泣，一边徒劳地用手刨着松软的泥土。孩子们的哭声，男人的咒骂声，女人的啜泣声，以及工具与土石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交织成一曲荒诞而绝望的交响乐。
“网线……网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一个汉子把锄头狠狠往地上一摔，一屁股坐在新挖出来的土堆上，喘着粗气绝望地咆哮，“是金线还是银线？总得有个说法吧！”
“俺看……没准是山里一种老藤的名字？”另一个蹲在旁边歇气的村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猜测道，“俺们小时候听老人说，山里有种通天藤，能连到天上去……娘娘要的，会不会就是那个？”
“放你娘的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唾了一口唾沫，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娘娘的旨意，岂是你们这些蠢货能猜的？‘网’！你们不懂吗？是用来抓东西的！娘娘肯定是觉得村里最近不干净，要咱们织一张天罗地网，把那些脏东西都抓起来！”
这个说法立刻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赞同，可随即又被新的疑问淹没。
“那‘线’呢？用什么线？麻绳行不行？俺家还有几捆！”
“用麻绳？你那是对娘娘不敬！要用就得用最好的蚕丝！”
“上哪儿弄蚕丝去啊！现在天都快亮了！”
七嘴八舌的争论，不仅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让那股名为绝望的阴云，在每个人心头压得更沉了。他们就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地冲撞着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村长拄着一根拐杖，站在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浑浊的老眼失神地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的景象。他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己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娘娘的旨意……
网线……
他活了七十多年，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词。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濒死的痛苦。
完不成娘娘的旨意，整个村子……都会完蛋的。
瘟疫，干旱，死亡……那些被刻在村庄血脉里的、最深沉的恐惧，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看守柴房的、名叫李根的村民，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狂喜的、扭曲的表情。
“村长！村长！”他扑到村长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俺……俺想起来了！”
村长麻木地转过头，看着他。
“想……想起来啥了……”
“那几个城里来的娃儿！”李根的眼睛在火光下亮得吓人，“他们是……是‘大学生’！俺听他们自己说的！城里来的，念过书的，肯定知道！肯定知道啥是‘网线’！”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对啊！
那些城里来的学生！
西周正在争吵、哭喊、绝望的村民们，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李根，投向了村长。
那一张张麻木、恐惧的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了一种找到救命稻草般的、狂热的光芒。
“对！大学生！”
“他们肯定知道！”
“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他们肯定见过！”
“快！把他们弄出来！”
“让他们给娘娘找‘网线’！找不着……找不着就先拿他们祭天！”
人群瞬间沸腾了！
方才那股找不到方向的、几近崩溃的恐慌，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泄口。他们不再是迷途的羔羊，而是找到了目标的、饥饿的狼群。
村长那失神的眼睛里，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猛地用拐杖往地上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都……都给俺去柴房！”
“把那西个娃儿，都给俺带出来！”
“今天晚上，要是办不好娘娘交代的事……谁也别想活！”
一声令下，村民们如同得到了赦令的疯子，扛着锄头，举着火把，带着一股决绝而残忍的气势，黑压压地朝着那间关押着西个年轻人命运的、黑暗的柴房，汹涌而去。
毕川正沉浸在那份为宠物解决了大麻烦的、新奇而巨大的满足感中，期待着刘玥言会像之前那样，或是献上一个充满感激的拥抱，或是用亮晶晶的眼睛崇拜地看着自己，再或者，是滔滔不绝地献上更多赞美的言辞。
然而祂那如同神明俯视众生般的、慵懒而邀功的问话，并没有换来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
刘玥言那趴在窗沿上、目瞪口呆的表情，渐渐地，被一种……混合着“震惊”、“无语”和“头疼”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她缓缓地从窗边转过身来，看向祂，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能力很强、但脑子不太好使的……熊孩子。
“额……大神……”
她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种明显的、哭笑不得的无奈。
“明日清晨……还是太难为人家了。”
毕川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微微一僵。
不满意？
祂皱了皱眉。祂己经拿出了最快的速度，发动了所有的“奴仆”，如此声势浩大的阵仗，难道还不足以体现祂对她这个要求的重视吗？
刘玥言似乎看出了祂眼神中的困惑，有些苦恼地，抬手挠了挠自己那头乱糟糟的头发。
“不凭空变出来的话，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她叹了口气，然后像个尽职尽责的小老师，开始对着祂这个问题学生，噼里啪啦地解释起来。
“你看啊，那个‘网线’呢，不是埋在地里的，就算挖地三尺也挖不出来。它得……得从一个叫‘电信局’的地方，拉一根很长很长的线过来，那得好多好多天呢！然后呢，还得有个叫‘调制解调器’的小盒子，还得插电，还得有电脑……哦对了，电脑还得有‘驱动’……”
她越说语速越快，各种毕川闻所未闻的、稀奇古怪的词汇，像连珠炮一样从她嘴里蹦出来，砸向毕川那颗刚刚才勉强消化了“网线”这个概念的大脑。
毕川静静地听着。
祂看着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各种祂无法理解的形状——一会儿是“盒子”，一会儿是“线”，一会儿又是某个复杂的“机器”。
祂那双能洞悉风云变幻、人间生死的双眸，此刻写满了纯粹的、茫然的困惑。
调制……解调器？
电信……局？
驱动？
这些，又是什么？
是比“网线”更强大的法器吗？是需要更复杂的祭祀才能获得的神物吗？
祂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对这个新世界的浅薄认知，在刘玥言这一番堪称“科普”的解释面前，再一次被彻底颠覆，轰然崩塌。
祂优雅地沉默着，面具下的表情，是千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空白。
祂发现，自己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祂以为，祂只需要下一个命令，那些愚蠢的、卑微的村民，就能像完成其他祭祀任务一样，为祂，也为她，献上她想要的一切。
可现在看来……
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那些凡人的能力范畴。
也超出了……祂这个神明的，知识范畴。
一种比之前更加强烈的、名为“无知”的窘迫感，悄然爬上了心头。
祂看着刘玥言还在那里滔滔不绝，看着她为难地皱着眉头，似乎在苦恼该如何向一个古代神仙解释清楚现代科技的运作原理。
毕川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烦躁。
祂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在她面前，显得自己……很“无能”的感觉。
于是在这种烦躁的驱使下，祂做出了一个，连祂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举动。
祂猛地伸出手。
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用祂那戴着冰冷银色指套的食指，轻轻地点在了她那张喋喋不休的、柔软的嘴唇上。
“嘘……”
祂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慵懒的强势。
“汝，太吵了。”
刘玥言那番滔滔不绝的解释戛然而止。她有些错愕地看着祂，感受着唇上那冰凉而坚硬的触感。
毕川满意地看着她安静下来。
祂缓缓收回手，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重新漾起了那种了然于胸的、玩味的光芒。仿佛刚才那个因听不懂而陷入茫然的，并不是祂。
祂慢条斯理地，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的语气说道：
“吾知晓了。”
“此事，确非凡人一夜之间所能为。”
祂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村中那片依旧喧嚣混乱的土地上。
“是吾……考虑不周。”
祂居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虽然那语气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君王在承认自己不该派一队骑兵去执行海军的任务，而非真正的反思。
祂转回头重新看向刘玥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几分安抚意味的弧度。
“不过，汝也无需忧心。”
“吾说过，明日清晨，汝便可以‘上网’。那么，就一定是明日清晨。”
祂向前一步，微微俯下身，那张绝世的、戴着面具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离她极近。祂那双仿佛蕴含着整个星空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她小小的、惊讶的身影。
“区区‘电信局’，几根‘线’，几个‘盒子’……”
祂用一种近乎呢喃的、温柔而残忍的语调说道。
“既然凡人无用……”
“那吾，亲自为汝……”
“取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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