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北宫德阳殿。
香炉里飘散的烟气浓得化不开，让高坐龙椅的天子刘宏感到一阵阵窒息。
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殿下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抬头看他。
一名小黄门尖着嗓子，用颤抖的声音念着来自冀州的军报。先是黄巾贼势大，攻陷郡县，接着是常山郡兵被一股名为“赤匪”的贼人击溃，安平县为其所占。
“赤匪？”刘宏皱眉，“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回陛下…据报，此匪首名李峥，聚众分田，蛊惑乡野愚夫…”
“够了！”刘宏猛地一拍扶手，打断了小黄门的话，“一群废物！朝廷养着你们，连区区贼寇都平不了！”
殿中死寂。
就在这时，太中大夫杨赐缓步出列，躬身奏道：“陛下，黄巾之乱，根在饥寒；而安平赤匪，祸在人心。此獠行径，乃动摇国本之举，其害远胜黄巾。臣以为，非重臣宿将，不能定河北之乱。”
刘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杨公以为，何人可往？”
杨赐声音沉稳，吐出两个字：“卢植。”
满朝文武精神一振。
卢植，当世大儒，海内名士，曾任九江、庐江太守，政绩斐然，如今官拜北中郎将，是士人集团公认的领袖。
由他出马，天下士人之心可安。
“准！”刘宏立刻下旨，“即刻传朕旨意，拜北中郎将卢植为持节都督，总领北军五校，及各州郡兵马，讨伐冀州诸路叛贼！凡有不从，先斩后奏！”
将令传到卢植府上时，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正在校勘古籍。
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接过那代表着生杀大权的符节，平静地换上了一身冰冷的铁甲。
三日后，洛阳北门大开。
万千铁靴踏碎了长街的寂静。
北军五校的精锐将士，排着整齐的队列，沉默地向前行进。越骑营的战马鼻中喷着白气，屯骑营的骑士目光如刀，步兵营的长戟如林，反射着冬日惨淡的阳光。
没有喧哗，没有号令，只有甲胄摩擦的金属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这支大汉帝国最精锐的常备军，像一头被唤醒的钢铁巨兽，缓缓地将它的利爪伸向河北大地。
卢植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上，身姿挺拔如松。他望着前方漫漫的征途，眼神古井无波。
他这一生，读圣贤书，做忠义臣，平叛乱，安万民，自认无愧于心。
在他看来，黄巾之流，不过是愚夫愚妇被妖人蛊惑，掀起的一场闹剧。只要斩其首恶，余者便会如鸟兽散。
但那股“赤匪”，不一样。
大军行至常山国境内，帅帐之中，烛火通明。
一名年轻的幕僚指着地图上巨鹿郡的位置，慷慨陈词：“将军，我军兵锋正盛，当以雷霆之势，首捣广宗，斩杀贼首张角！只要张角一死，黄巾百万之众，便不足为虑！”
其他的将校也纷纷附和，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卢植却一言不发，他没有看巨鹿，也没有看广宗。
他那双布满风霜的手，拿起案上的一份情报，那上面记载的，是安平县发生的一切。
“分田地…”
“成立人民委员会…”
“审判豪强…”
卢植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所有跃跃欲试的将领。
“你们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张角？”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帅帐瞬间安静下来。
幕僚有些不解：“将军，莫非有诈？”
“张角之流，不过是疥癣之疾。”卢植将那份情报轻轻放在地图上，正好盖住了“安平”二字。
“他们以符水妖言，蛊惑人心，所图的，无非是换一家一姓来坐这龙椅。这天下，还是那个天下。陈胜、吴广之辈，史不绝书。”
他的话语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
“可这股赤匪，”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击在情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刨人祖坟，毁人宗祠，将士族千年之基业，分与泥腿之辈。”
他的眼中，终于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造反，这是在刨根。他们在摧毁我大汉立国之本，在断绝我等士人之血脉。若任其坐大，则纲常崩坏，天下将再无君臣父子，唯有一群无法无天的暴民。”
帐中众将听得心头发冷，他们这才明白，在老将军眼中，黄巾贼和赤匪，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
一个是想抢夺家产的强盗，另一个，是要把你家房子连同地基都彻底铲平，再在上面建一个你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将军，那我们……”
“传我将令。”卢植的声音斩钉截截，不带一丝情感。
“大军继续南下，对沿途黄巾，可招降，可安抚，不愿降者，击破即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但全军斥候尽出，给我在冀州南境，拉开一张大网。凡是与安平赤匪有关之人，凡是口称‘同志’、‘革命’者，凡是私藏《赤星报》者……”
他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帅帐中回响。
“一律，格杀勿论。”
“其村庄、坞堡，皆焚之，不留一草一木。我要让河北所有人都知道，同情赤匪，会是什么下场。”
“喏！”
众将齐声应命，声音中带着一股被压抑的惊惧。
他们终于懂了。
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平叛，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你死我活，没有任何妥协余地的阶级战争。
卢植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
他独自一人站在地图前，久久凝视着“安平”那个小小的圆点，仿佛要将它从图上烧出一个洞来。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那里的场景：一群泥腿子，拿着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高喊着什么“人民万岁”的口号，做着颠覆世界的大梦。
一股源自骨髓的厌恶与杀意，在他胸中升腾。
圣人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知识与土地，是上天赐予士人阶级，用以治理天下的权柄。
而李峥，在做的，却是把这份权柄，交到一群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蠢物手里。
这是对天地秩序最恶毒的亵渎。
必须纠正。
卢植南下的消息，如同一场卷动尘埃的烈风，迅速吹遍了整个河北大地。
黄巾军各部闻风丧胆，地方豪强则弹冠相庆，仿佛看到了救星。
而在渤海郡，一座宏伟的府邸内。
袁绍刚刚送走一位前来拜见的当地名士，他独自一人坐在堂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脸上却毫无笑意。
他的面前，同样放着一份来自安平的情报，比卢植得到的更加详尽。
情报的末尾，是谋士逢纪的批注。
“此獠之策，非在取利，而在诛心。其所行‘土地革命’，乃釜底抽薪之计，将我等世家门阀，置于万民之对立面。若任其势成，则河北之地，将无我等立锥之处。”
袁绍的手指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自家的千顷良田，眼神变得幽深。
他比朝中那些只知享乐的公卿，甚至比一心忠于汉室的卢植，都更明白那份情报的重量。
卢植看到的是对“国本”的动摇。
而他袁本初看到的，是对他这个阶级，最首接、最致命的威胁。
“派人去见卢公。”袁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告诉他，袁家愿出粮草十万石，助他剿灭赤匪。”
“另外……”他看向一旁的逢纪，“安平那个李峥，派人盯紧了。我要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逢纪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袁绍重新拿起那份情报，目光落在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那句话上。
他看不懂“无产者”是什么意思。
但他看懂了“联合起来”这西个字。
一股寒意，从他的脊背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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