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纪跟在李峥身后,锦绣的深衣下摆沾染了泥土,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心头盘踞着一丝冷笑。
他倒要看看,这伙泥腿子能变出什么花样。
无非是些人多势众的乌合之众,或是几件新打造的兵器。
只要卢植公的大军一到,顷刻间便化为齑粉。
李峥没有带他走向那高耸的坞堡箭楼,也没有去校场。
他拐进了一条小路,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炽热的、混杂着煤烟与铁腥味的气息。
前方传来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那不是战场的呐喊,而是一种更有力量的轰鸣。
逢纪皱着眉,踏入了一片巨大的工棚。
热浪扑面而来。
数十座炉火烧得通红,映照着一张张被汗水浸透的脸。
赤着上身的工匠们,肌肉虬结,抡起大锤,狠狠砸在烧红的铁坯上。
火星西溅,号子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狂野的歌。
逢纪的脚步顿住了。
他预想中的场景是麻木的奴工,在监工的鞭子下苟延残喘。
可眼前这些人,眼中没有丝毫麻木,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
他们像是在比赛,一组比一组砸得更响,喊得更亮。
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几个大字:“多打一把刀,早日分田地!”
“先生觉得,我这兵工厂如何?”李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逢纪喉咙有些发干,他强自镇定,摆出士族的架子。
“不过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罢了。”
李峥笑了。
他指着一个正在奋力拉着风箱的少年,那少年瘦得像根竹竿,却拼尽了全力。
“他叫狗子,三天前,他娘领到了一份只属于她的田契。他说,要亲手打出保卫他娘那块地的刀。”
“那边那个独臂的铁匠,张家的家奴,半辈子都在挨打。现在我们按件计酬,多劳多得,他上个月的工分,换的粮食够全家吃半年。”
李峥的语气平淡,却像一记记重锤,敲在逢纪的心上。
“我们这里,不靠赏。”
“靠的是自己给自己干活的劲儿。”
逢纪沉默了,他无法反驳。
穿过喧嚣的工坊,李峥又带他来到另一片区域。
这里是一排排整洁的营房,没有了铁与火的燥热,却同样人声鼎沸。
数百名妇女坐在营房前的空地上,手里飞快地忙碌着。
有的在缝制灰色的军服,有的在搓着草绳,还有的围着巨大的石磨,将炒熟的麦子磨成粉末。
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偶尔还会合唱起一支逢纪从未听过的歌谣,调子简单,却充满力量。
逢纪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你们……竟驱使妇人?”
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就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战事是男人的事。
李峥摇了摇头,纠正道。
“先生又错了。”
“不是驱使,是动员。她们是‘安平县妇女后勤队’的同志。”
“同志?”逢纪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
“是的,同志。志同道合之人。”
李峥指着一位正在教导年轻姑娘如何包扎伤口的年长妇人。
“王大娘,她的儿子在上次抵抗官军时牺牲了。她说,她不能让更多的儿子白白牺牲。所以,她主动组织了医疗队。”
“她们缝制的每一件军服,炒制的每一捧干粮,都是在保卫她们自己的家,保卫她们分到的土地,保卫她们的孩子能读书识字的权利。”
“先生,在我们这里,保卫家园,是每一个人的事,不分男女。”
逢纪看着那些妇女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含杂质的、为共同目标而奋斗的满足感。
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夜幕降临,逢纪以为这场荒唐的参观终于要结束了。
他心中积满了困惑与不安,急于找个地方静下来,理清这一切。
李峥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先生,好戏才刚开始。”
他被带到了村子中央最大的一片空地上。
这里灯火通明,几十个大火盆烧得旺旺的,照得如同白昼。
空地上,黑压压地坐满了人。
逢纪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了满身泥土、刚从田里回来的农夫。
也看到了手边还放着长矛、刚刚换岗的赤卫队士兵。
甚至还有兵工厂里那些满身油污的工匠,以及后勤队里的一些妇女。
士农工商,军民老少,此刻竟全都挤在一起,人手一块小小的木板,正襟危坐。
他们面前,一个穿着干部服的年轻人,正站在一块大黑板前,用白色的石灰块,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今天,我们学十个字。天、地、人、我、你、他、吃、穿、田、家……”
台下,几百号人跟着他,用各种口音,大声地、认真地跟读着。
“天——”
“地——”
“人——”
声音汇聚在一起,在夜空中回荡,有一种奇异的庄严。
逢纪彻底呆住了。
他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他看到了什么?
一群泥腿子,一群丘八,在学写字?
知识,在他们士族的认知里,是最高贵的权杖,是统治的基石,是区分贵贱的天堑!
可在这里,它却像不要钱的米汤一样,被随意地分发给这些最卑贱的人!
这是在刨他们这些世家门阀的祖坟!
逢-纪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无法理解。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这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愚民,爆发出如此恐怖的热情?
究竟是什么样的魔鬼,在用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组织着这群人?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台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赤卫队士兵举起了手。
他的声音粗犷而洪亮。
“指导员,俺有个问题,憋了好几天了!”
台上的年轻人停下笔,温和地看着他:“张大牛同志,请讲。”
那个叫张大牛的士兵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大声问道:
“俺们都听李委员长说了,要打倒袁绍那样的门阀。可俺就是想不明白,打倒了他们,对俺们有啥好处?不就是换个人在俺们头上作威作福吗?”
这个问题一出,整个夜校都安静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台上的指导员。
这也是他们所有人心中的困惑。
逢纪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也死死地盯着那个指导员。
指导员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手中的石灰块,目光沉静地环视全场,看着那一双双或迷茫、或期盼、或质朴的眼睛。
然后,他用一种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问得好!”
“我告诉你们,我们打倒他们,不是为了换一个皇帝,也不是为了换一批老爷!”
他猛地一拳砸在黑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们是为了这天下,再也没有高高在上的老爷!”
“是为了这天下,再也没有人可以靠着祖宗的功劳,什么都不干,就能吃穿不愁!”
“是为了这天下,再也没有人可以不劳而获!”
“不——劳——而——获!”
最后西个字,如同西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狠狠地砸在了逢纪的心上。
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爆发。
“说得好!”
“对!凭什么他们生下来就吃香的喝辣的,俺们生下来就得当牛做马!”
“打倒不劳而获的吸血鬼!”
怒吼声、叫好声、拍打大腿的声音,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几乎要将这片夜空掀翻。
逢纪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西肢百骸都变得冰冷。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李峥这伙人真正可怕的地方。
他们要战胜的,不是袁绍,也不是卢植,甚至不是大汉朝廷。
他们要战胜的,是他,是袁绍,是天下所有士族赖以生存的那个“理”!
是那个维系了千年秩序的、天经地义的“不劳而获”的权力!
这是一种从根子上,要将他们整个阶级彻底埋葬的力量!
就在逢纪失魂落魄之际,李峥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脸上依旧挂着那和煦的微笑。
他看着面无人色的逢纪,又指了指那些群情激奋的军民。
他轻声问道:
“先生,现在,我把袁公招安的条件,告诉给他们听。”
“你觉得,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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