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荒原。
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一座孤零零的山神庙蹲伏在雪丘背阴处，断壁残垣，半扇庙门斜挂在门框上，在风中发出吱呀作响的哀鸣，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
疤脸强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李珂，跛脚张佝偻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撞进庙门。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尘土、霉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腥甜铁锈味扑面而来。庙内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寒风从墙洞和破窗灌入，卷起地上的枯草和灰尘。残破的山神泥塑早己剥落大半金漆，露出灰黑的泥胎，空洞的眼窝漠然俯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神案倾倒，香炉翻倒，积着厚厚的灰。
“就…就这儿了…”
疤脸强喘着粗气，将李珂小心地放在角落里一堆还算干燥的茅草上。李珂身体滚烫，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在无意识地颤抖，肋下的伤口在冰冷空气的刺激下，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跛脚张几乎是瘫倒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断臂处剧烈的抽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让他牙关咯咯作响，意识都有些模糊。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合面饼，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口水艰难地化着。
疤脸强在庙里转了一圈，捡拾了些散落的朽木和干草，在远离破窗的角落勉强拢起一小堆火。火苗很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吝啬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和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
火光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庙宇深处，神像背后的阴影浓得化不开，仿佛潜藏着什么。
“咳…咳咳咳…”
李珂在草堆里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看到跳动的火光和火光边缘那巨大、沉默、带着莫名压迫感的泥塑阴影。高烧让他的感官变得混乱而敏锐，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腥甜铁锈味，似乎更加清晰了，隐隐还夹杂着一丝…油脂被烤焦的糊味？
他以为是幻觉，是伤口感染的恶热带来的错觉。他艰难地转动沉重的头颅，想靠近那点可怜的火光取暖。
就在这时！
“咯吱…咯吱…”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咀嚼声，如同老鼠啃食木头，又像湿柴在火中爆裂，断断续续地从神像背后那片深沉的黑暗角落里传来！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破庙里，在呼啸的风声间隙，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疤脸强猛地抬起头，那只完好的眼睛瞬间眯起，如同嗅到危险的孤狼，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腰间那柄崩了口的柴刀，肌肉绷紧。
跛脚张也听到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身体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连嘴里的面饼都忘了咀嚼。
咀嚼声停顿了一下。
随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些，伴随着一种液体被吮吸的、粘稠的啧啧声。
李珂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高烧带来的恶心感被这诡异的声音无限放大。那腥甜的铁锈味和油脂焦糊味，仿佛有了源头，变得更加浓郁、更加令人作呕！
疤脸强缓缓站了起来，动作轻得像一只狸猫。他挡在李珂和跛脚张身前，握着柴刀的手背青筋毕露，崩口的刀刃在微弱的火光下反射着一点寒芒。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谨慎地，向着那片黑暗的角落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尘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咀嚼声再次停顿。
死寂。只有庙外风雪的呜咽。
疤脸强停在距离黑暗角落几步远的地方。火光勉强能照亮边缘，那里堆着一些破烂的草席和腐朽的木头。更深处，依旧是一片吞噬光线的浓黑。
“谁？！” 疤脸强低喝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有回答。
只有风声。
突然！
“咕噜噜…”
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从黑暗角落里滚了出来，骨碌碌地滚到了火光勉强能照亮的边缘，停了下来。
那是一截骨头。
惨白，带着被啃噬过的、参差不齐的断口和清晰的牙印。骨头的末端，还残留着一小块暗红色的、己经冻硬的筋膜。大小形状…像是一截人的小指！
“呃…呕！” 跛脚张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仅存的那点面饼残渣混合着酸水吐了一地。
李珂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被高烧的寒意冻结！不是幻觉！那油脂焦糊味…是人肉被啃食的味道！那铁锈味…是血！
黑暗的角落里，几双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如同鬼火般亮了起来！贪婪、饥饿、疯狂！伴随着喉咙深处发出的、野兽护食般的低沉呜噜声！
不是老鼠！是人！是饿疯了、己经彻底沦为人形野兽的流寇！
疤脸强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血丝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几乎要撑裂眼眶！恐惧、愤怒、暴戾、还有一丝面对同类相食的极致恶心，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握着柴刀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崩口的刀锋在火光下微微颤动。
他看到了！在绿光的映照下，角落里蜷缩着几个黑影，手里似乎还抓着什么肢体形状的东西！火光边缘那截惨白的手指骨，正幽幽地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刀柄上，他掌心刚刚在驿站崩裂的伤口，因为用力攥紧，鲜血再次渗出，顺着粗糙的木柄纹理蜿蜒流下，温热粘稠。
而庙角那片黑暗里，似乎也传来了更加清晰的、液体滴落的啪嗒声。
血。
刀柄上的血，与庙角黑暗里滴落的血，在这冰寒死寂的破庙中，隔着摇曳的火光，散发着同样令人作呕的腥气，渐渐…融为同一种颜色。
疤脸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柴刀扬起，指向那片吞噬人性的黑暗深渊！
是挥刀斩向这地狱般的罪恶？还是带着仅存的同伴，逃离这比风雪更刺骨的炼狱？
火堆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爆响，火苗猛地蹿高了一瞬，映亮了疤脸强那张因极致挣扎而扭曲狰狞的脸，和他手中那柄染着自己鲜血的、崩口的柴刀。随即，火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将一切重新推入更深的黑暗与未知。
风雪，依旧在庙外疯狂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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