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泼洒下来，把长江支流畔这个名叫“莲塘坳”的小村子晒得有些发蔫。空气里蒸腾着浓郁的泥土、青草和江水混合的气息，知了在路旁高大的杨树上扯着嗓子嘶鸣，一声接一声，更添了几分暑气。
一条新修不久、还算平整的水泥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蜿蜒着伸向村子深处。这是进村的唯一通路。陈默背着半旧的帆布包，提着一个不大的旅行袋，沿着这条被烈日烤得有些发烫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后背的T恤，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路两旁是连绵的水田，稻苗青青，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远处，长江支流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像一条流动的银链。几栋白墙黛瓦的老屋散落在绿树翠竹的荫蔽里，显得安宁静谧。正是午饭时分，村子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饭菜香，间或传来几声狗吠和孩童的嬉闹。
离家越近，陈默的心跳就越发平稳踏实，脚步也轻快了些许。这熟悉的乡土气息，这灼人的阳光，这聒噪的蝉鸣，都带着一种熨帖的亲切感。
刚走到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樟树下，树荫下摇着蒲扇纳凉的几位老人就眯着眼看了过来。
“咦？这不是…老陈家那个后生伢？叫…叫默伢吧？” 一位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赵大爷最先认出来，嗓门洪亮。
“赵大爷！是我，陈默！” 陈默赶紧停下脚步，笑着打招呼。树荫下的凉意让人舒服不少。
“默伢！真是你回来啦！” 旁边纳鞋底的王婆婆也抬起头，脸上笑开了花，“哎哟，长变了，更精神了！是回来看你爹妈的吧？好伢子！晓得疼人！不像我家那个没良心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影子，就知道在外头忙忙忙！” 王婆婆的语气里带着对自家孩子的埋怨，但看向陈默的眼神却满是赞许和羡慕。
“王婆婆，您身体还好吧？” 陈默笑着应道。
“好，好着呢！快回家吧，你妈怕是把脖子都望长了！” 赵大爷挥着蒲扇催促道，又补了一句，“回来好，回来好啊！这村里，还是要有年轻人气才旺！”
告别了村口的老人们，陈默继续往里走。水泥路渐渐变窄，成了砂石土路。路过一片菜地时，正在弯腰摘豆角的李婶首起身，抹了把汗，看清是他，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来：
“哎哟喂！这不是默伢吗？放假啦？还是调回来工作了？” 李婶嗓门敞亮，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爽利。
“李婶好！不是放假，是…回来住段时间。” 陈默含糊地应着。
“回来住好哇！” 李婶一拍大腿，“你爸妈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是不知道，你妈见天念叨你！回来好，踏实！哎，对了，找对象没啊？婶子跟你说，隔壁村有个姑娘……”
“李婶！豆角快被太阳晒蔫啦！” 陈默赶紧笑着打断她，指了指她篮子里的豆角。
“哎呀！光顾着说话了！” 李婶这才回过神，哈哈一笑，“快家去吧！你妈肯定准备了好吃的！改天来婶子家吃饭啊！”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弯下腰去摘豆角了。
陈默笑着摇摇头，继续前行。这种首白又带着点“八卦”的关心，是乡村特有的温度。
终于走到村子最深处，绕过几丛茂密的翠竹，老陈家的青砖小院便完整地呈现在眼前。院墙是陈默小时候就有的那种，用附近河滩捡来的鹅卵石和着黄泥垒砌而成，经年累月，墙面有些斑驳，缝隙里还顽强地钻出几丛绿茸茸的苔藓和不知名的野草。院门是旧式的双开木门，刷的朱漆早己褪色剥落，露出木头的原色，门环也有些锈迹，却透着岁月的安稳。
院门虚掩着。陈默刚伸手想推开，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高大却微微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父亲。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汗衫，额头和脖颈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手里拿着一顶旧草帽，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爸？” 陈默有些意外，没想到是父亲来开门。
“嗯，回了？” 父亲的声音依旧低沉短促，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目光在陈默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侧身让开，“快进来，外面晒。” 他顺手接过陈默手里不算重的旅行袋。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从堂屋里冲了出来，带着熟悉的、关切的唠叨：
“老头子！是不是默默回来了？我听着门响……” 母亲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水珠，看到门口的陈默，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眼眶却一下子红了，“哎哟！我的儿！可算到家了！热坏了吧？快进屋快进屋！你爸呀，一上午坐立不安，往村口那条大路上跑了得有三趟！我说你电话里说了是中午到，急个啥？他非说怕你找不到路，又怕车提前到了！你看看他这汗出的！”
母亲一边拉着陈默的胳膊往里走，一边毫不留情地“揭发”着父亲。陈默看向父亲，父亲只是不自在地抬手用草帽扇了扇风，避开他的视线，闷声道：“瞎说，我是去地里看看水。” 但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额头上新冒出的汗珠却出卖了他。
陈默心头滚烫，鼻尖微微发酸。他知道父亲的性子，这“跑了三趟村口”的举动，己经是这位沉默寡言的老父亲所能表达的最炽热的期盼和欢迎了。
“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拍着他的手背，上下打量，“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这回在家，妈给你好好补补！”
三人刚走进院子，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厨房窗户传出来：“默伢！路上辛苦了吧？快洗把脸，准备吃饭了！” 大伯陈建国探出头来，脸上是爽朗的笑容。
接着，一个扎着两个冲天小辫、穿着花裙子的小身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怯生生地从堂屋门后探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害羞地打量着陈默。
“妞妞，快叫人，这是你小叔叔呀！” 母亲笑着招呼。
小姑娘扭捏了一下，在母亲的鼓励下，终于用细细软软的声音喊道：“小叔叔好！”
陈默的心瞬间被这稚嫩的童音融化。他放下背包，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温和无害：“妞妞好！真乖！来，小叔叔给你带了礼物。” 他从帆布包侧兜里摸出一小包镇上买的彩色糖果。
妞妞的眼睛“唰”地亮了，小脸上的怯意被惊喜取代。她看看糖果，又看看妈妈，得到母亲笑着点头后，才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跑过来，接过糖果，脆生生地喊：“谢谢小叔叔！” 然后害羞地躲到了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偷偷瞧着陈默。
陈默站起身，环顾着这个承载了他整个童年的小院。房子是有些年头的老屋了，白墙黛瓦，瓦缝间也长了些细草。堂屋门框上的红漆对联颜色淡了，窗棂是旧式的木格子。院子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种着几株月季和栀子花，开得正盛，散发着馥郁的香气。角落里堆着些农具和柴火，一切都充满了生活气息。
“房子是老点，但结实着呢！”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笑着说，“你每个月寄回来的钱，加上我现在每月能领点养老金，够花了！你爸再过两年也能领了！我俩身体硬朗着呢，不用你操心！你就安心在家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就是添你一张嘴，你妈我的养老金都够养活你啦！” 母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语气里满是轻松和底气，也彻底打消了陈默可能存在的、关于给家里添负担的最后一丝顾虑。
“那敢情好，妈，以后我就指着您的养老金混吃混喝了。” 陈默也难得地开起了玩笑，语气轻松。家的温暖和踏实感，在这一刻无比真实地包裹着他。父亲在一旁听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默默把旅行袋提进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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