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庭院,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风卷着枯叶在青砖地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这一方天地死寂得可怕。
凌峰站在庭院中央,如同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寒意顺着的脚踝向上爬,渗入骨髓。他看着几步外那些触目惊心的“展品”——焦黑的城墙砖石,扭曲的绳索布片,灰白的硝石,暗黄的硫磺,还有那柄染血的陌刀断柄……每一件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将他自以为隐秘的“神迹”彻底剥开,赤裸裸地展示在对手面前。
长孙无忌脸上那温和的、近乎儒雅的笑容,此刻却比最锋利的刀锋更让人心寒。
“凌壮士,伤势可好些了?”那温和的询问,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
凌峰喉咙干涩发紧,胸腔里翻腾着屈辱和惊怒的浊浪,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情绪,垂下眼帘,避开长孙无忌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声音嘶哑而低沉:“承蒙……挂念。些许小伤,死不了。”
“那就好。”长孙无忌微微颔首,缓步踱到那堆焦黑的城墙砖石旁,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轻拂过一块断面上参差不齐的裂痕,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稀世古玩。“洛阳坚城,天下闻名。王世充据此顽抗,本以为能撑到粮尽援绝。未曾想……”他顿了顿,指尖停留在那被爆炸高温灼烧出的、如同琉璃般熔融的黑色痕迹上,抬眼看向凌峰,那温和的笑容里透出毫不掩饰的赞叹,“竟被凌壮士以如此……惊世骇俗之法,一朝破之。此等手段,当真鬼神莫测。”
赞叹?凌峰心中冷笑。这分明是捧杀!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沉默着,没有接话。任何辩解或自谦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暴露更多破绽。
长孙无忌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他踱到那堆硝石硫磺木炭前,捻起一小撮灰黑色的、粗细不均的粉末混合物,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那刺鼻的、混合着硝石凉意和硫磺恶臭的气味,让他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舒展开,眼中闪烁着更加浓烈的探究光芒。
“硝石、硫磺、木炭……皆是寻常之物。”长孙无忌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探讨一个有趣的学术问题,“丹鼎术士炼丹,军中亦偶用其引火发烟。然,能将其调和至开山裂石之境者,凌壮士乃某平生仅见。”他将那撮粉末轻轻放回原处,拍了拍手,目光再次锁定凌峰,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和,“不知凌壮士师承何方高人?这调配之秘法,比例之精要,可否……为秦王殿下解惑一二?殿下求贤若渴,必不负壮士一身惊世才学。”
图穷匕见!
凌峰的心猛地一沉。最核心的问题,终于被摆上了台面!火药配方!这才是李世民囚禁他、长孙无忌亲自出面的真正目的!他们要的不是他这个人,是他脑子里那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知识!
“家师……”凌峰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乃山野隐逸,早己仙去。临终前,只传下此法,言道……非遇明主,不可轻授。更严令……不得外传师门秘法之精要。”他再次抬出那个虚无缥缈的“师门”,试图筑起最后一道屏障。他知道这理由牵强,但在彻底撕破脸之前,他必须争取时间!
“哦?”长孙无忌眉梢微挑,脸上温和的笑容丝毫未变,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光。“尊师遗训,自当遵从。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秦王殿下,乃天命所归,雄才大略,扫平六合,澄清宇内,就在眼前。此非明主,何为明主?”
他踱步到那几片热气球的焦黑粗麻布残骸前,弯腰拾起一片,手指抚过被火焰燎烧得卷曲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珍视感。“至于这……飞天惊鸿之举……”长孙无忌抬起头,望向高墙圈出的那方狭窄天空,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慨,“更是夺天地造化之功!若非神人相助,焉能至此?此等祥瑞,正昭示殿下承天受命,泽被苍生!”
他放下布片,转向凌峰,目光灼灼,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煽动力量:“凌壮士!你身怀如此惊世秘术,又得上天眷顾,得此祥瑞之兆,岂非天意使然,令你辅佐真龙,共襄盛举?若拘泥于山野遗训,坐视神器蒙尘,岂非辜负天意,更负了你这身惊世才学?!”
一番话,冠冕堂皇,情理俱占。将李世民抬到“天命真龙”的位置,将火药和热气球定义为“神器祥瑞”,将他凌峰的作用拔高到“天意使然”、“辅佐真龙”的高度。若换了旁人,恐怕早己被这番大义凛然、前途似锦的说辞砸得晕头转向,感激涕零地献上一切。
但凌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首冲头顶。
好厉害的长孙无忌!好厉害的诛心之论!
这不仅仅是索取配方,更是要彻底剥夺他思想的独立性和对知识的掌控权!将他这个人,连同他脑子里的东西,都彻底绑上李世民的战车,成为其宏大功业中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工具!一旦交出配方,他就失去了唯一的护身符,彻底沦为可以随时被丢弃的棋子!
庭院里的风似乎更冷了。凌峰沉默着,垂在身侧的手在囚服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他保持清醒。他不能答应!绝不能!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长孙无忌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没有反驳那套“天命祥瑞”的说辞,也没有再提什么师门遗训。他只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语气,缓缓说道:
“长孙大人……谬赞了。凌峰……不过一介武夫,偶得……些许奇技淫巧。炸城之举,实乃……被逼至绝境,行险一搏,侥幸功成。那……飞天之物,更是……仓促拼凑,取死之道。非是祥瑞,实乃……引火烧身,险死还生。”
他刻意强调了“被逼至绝境”、“行险一搏”、“侥幸”、“仓促拼凑”、“引火烧身”、“险死还生”这些词。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些东西,不是你想用就能用的。它们极度危险,不可控,代价巨大。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长孙无忌脸上的温和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凌峰,仿佛要穿透他平静外表下的每一丝波动。凌峰那看似谦卑、实则寸步不让的抗拒,如同一根无形的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偶尔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良久。
长孙无忌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却又显得更加难以捉摸。他没有再追问配方,也没有再施加任何言语上的压力。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长者对晚辈“不识抬举”的惋惜。
“凌壮士……还是好好养伤吧。”他转过身,不再看凌峰,目光投向庭院角落那几丛在寒风中瑟缩的竹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无波,“殿下惜才,自有耐心。有些事,急不得。有些路……还需壮士自己慢慢想通才是。”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侍立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宦官微微颔首,便缓步走向内室的门帘。那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实质般留在了庭院里,沉甸甸地压在凌峰的心头。
两个如同门神般的侍卫再次上前,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架起凌峰。动作依旧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押解意味。
凌峰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架着自己,踉跄地离开这个堆满“展品”的庭院,重新走向那条阴暗、冰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通道。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铁链哗啦作响,重新锁死。
狭小的囚室,重新被粘稠的黑暗和刺鼻的霉味填满。
凌峰被粗暴地丢回冰冷的硬板床上,肩胛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黑暗中,他缓缓坐起身,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胸腔里翻腾的屈辱、愤怒、惊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长孙无忌那张温和的笑脸,李世民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还有那堆无声陈列的“展品”……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
他知道,自己拒绝交出配方,就等于拒绝了李世民的“好意”。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风平浪静。长孙无忌最后的“惜才”、“耐心”、“慢慢想通”,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宣告——软的不行,硬的,很快就会来了。
这座囚笼,这方寸之间的黑暗,即将成为一场无声博弈的真正战场。而筹码,是他的性命,和他脑海中那些足以颠覆这个时代的知识。
凌峰在黑暗中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木门和墙壁,望向未知的、更加凶险的前路。他的眼神里,最初的惊惶和屈辱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属于现代特种兵的坚韧和决绝。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想通?他会的。他会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知道,逼迫一个来自未来的军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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