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那一个多月，陈桂芳陪着桑旭在医院度过。
这间病房只住了两个人，桑旭，还有一位和伊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人。
老人家一天到晚躺着不说话，也不闹腾，倒也算安静。
桑旭这半年来在医院待的时间，比在家待的时间长。
己经不太能吃得下东西，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
前段时间进了抢救室两回，险些没抢救过来。
他半夜咳醒后总是喘不上气，必须有人帮忙在背后拍打顺气。
白天夜里反复折腾，他绝望煎熬，陈桂芳也精疲力尽，时常莫名地想发火。
桑旭明白妻子的不容易，无论妻子说话多难听，他都默不作声。
陈桂芳每次骂完他又后悔，在心里责怪自己。
明知道他有多痛苦，为什么不控制好情绪。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桑旭没有那么难受，静静躺在妻子怀里，哑着嗓子说：“老婆，我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这辈子你照顾我辛苦了，我对不起你，嫁给我十多年，我没让你过几天好日子……下辈子你等我，我还会来找你的，下辈子……我要比别人先认识你。”
陈桂芳抱着他，回忆起年轻的时候。
跟前夫离婚后，她在知安的一家饭店里打工遇见桑旭。
他家庭条件不好，桑家众多兄弟姐妹中，桑旭文化水平最高，但也只读到高中毕业。
见家长那天，有不怀好意的街坊邻居在她面前搬弄是非，说桑旭年轻时候不学好。
她一点都不在乎，义无反顾嫁给他。
婚后跟着他在外面打工，两个人虽说吃了不少苦却也是幸福的。
她脾气很差，每次吵架桑旭都让着她。
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桑旭妻管严。
就连女儿小时候也说爸爸最怕妈妈。
只有她明白，那不是怕，是爱。
爱你的人会无条件包容你。
陈桂芳强忍着眼泪：“好，下辈子我等你……你千万别忘记了，一定要来找我。”
腊月二十八。
小姑姑刚放假，前一天晚上和儿子坐上火车，中午到家放下行李，和母亲打完招呼就往医院赶。
后天就是除夕，从临楠村到镇上，一路走来外面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
踏入病房瞬间感到一股清冷，寂静的气氛压抑而沉闷，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扑鼻而来。
“二舅，二舅妈。”
半年不见，陈文又长高了，进门时得弯腰。
他戴着口罩，陈桂芳愣了一下才认出来。
“文文，你自己一个人？”
“不是，我妈去租车了，准备带你们回家过年。”
陈文双手插兜，走到床边看着桑旭：“二舅现在怎么样？”
桑旭睡着了，医生说他现在千万不能感冒，陈桂芳格外小心，在被窝里也让他穿着厚厚的棉睡衣。
脸上瘦得不明显，却苍白得毫无血色。
陈桂芳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叹气。
“舅妈，别太担心了，您自己也得注意身体。”
陈文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说些宽慰的话：“癌症晚期最后治愈的人不是也有吗？像二舅这么好的人，我相信老天爷会眷顾他。”
陈桂芳抿了抿唇，压下心中的难过：“但愿吧……我最庆幸的是竹竹那边不用我操心，还好化疗期间有周峻星照顾她，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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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儿子一会就到家，伊奶奶早早坐在房间门口的椅子上等，目不转睛望着院子前面的路口。
不知过了多久，出租车从路口开入院中。
车门打开。
她看着桑旭被两个人扶下车，步伐有些艰难。
陈文在后面帮忙搬行李。
桑旭慢慢地走到伊奶奶跟前，像是喘不上气，轻轻叫了声：“妈。”
声音太小，伊奶奶本就耳背，听不见，只看见他嘴巴在动。
小姑姑开口提醒，伊奶奶才知道儿子刚刚在叫她，满眼心疼地回应：“哎！身体好些了吗？”
桑旭离开了呼吸机说话很困难。
陈桂芳替丈夫回答：“好些了，妈，您别担心。”
伊奶奶默然点头。
即便穿着厚衣服，她还是立马看出儿子瘦了。
瘦了很多。
她活到这么大岁数，见过那么多生老病死。
看到儿子现在的模样，心里己经隐隐明白了什么。
桑竹一大早被周峻星拉去他家学习，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忙不迭赶回来。
探病的街坊邻居比她快一步。
刚到门口，听见房间里传出聊天声。
“小旭，你要放宽心，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你还这么年轻，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这是小卖部老板娘的声音。
这样的安慰话术，桑旭听到过很多次了。
他只是深深叹气：“我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我就是担心，我以后不在了，竹竹该怎么办……”
桑竹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可笑。
父母在她小时候做不到陪伴，长大后做不到理解。
甚至连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在家是奶奶照顾她，在医院是峻星哥照顾她。
他们顶多打电话问几句。
现在又说什么“我死了没关系，可我女儿怎么办”之类的话。
桑竹在门口犹豫了一会，转身离开。
陈文收拾好房间从里面出来，正巧看见她的背影。
“竹竹！怎么不进屋？”
桑竹停下轮椅。
陈文走到她面前：“你跟二舅也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吧，进去陪陪他。”
可能陪一天少一天了，毕竟生离死别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桑竹装作毫不在意：“不用了，我又没什么话要说，进去也是大眼瞪小眼，怪尴尬的。”
爸爸也只会说“以后要听妈妈话，学着走路，学着自己吃饭”。
她做不到，又不想敷衍，还不如不见。
“桑竹……”
“哥哥！”桑竹打断陈文的话，声音平静地说：“相信我，我爸他不会希望我进去，别给他徒增烦恼了。”
她没有胡说八道，她见过奶奶每次在里面待几分钟就被爸爸赶出来。
年迈的母亲，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儿，如果天天看着她们，最后怎么能走得安心？
不见面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告别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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