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潮痕

子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季文渊的银柄镊子便悬在了半空。货舱昏黄的琉璃灯下，修补到一半的吉州窑梅瓶突然渗出丝缕腥咸，釉面冰裂纹里竟凝着几粒海盐结晶。

"赵大哥，劳烦查查底舱的防潮灰。"他指尖捻碎盐粒，就着灯光细看，"这像是涨潮时溅上的飞沫。"

赵铁柱的古铜色脊背撞开舱门，带进股咸涩的海风。他拎着的麻袋底沾满湿痕，防潮用的牡蛎灰己结成了块："首娘贼！隔水舱的柏油缝叫人撬了！"

舷窗外忽有火光游移。苏芷晴的翡翠镯子碰在铜灯罩上，映出三艘小艇正贴船而行。她倏地吹熄油灯，耳语混着浪声传来："是官牙的巡船，桅灯挂的是查私旗。"

石步云的海图在黑暗中铺开，指尖点住墨渖海图上的暗礁标记："转向西南，借龟岛礁群甩开他们。"话音未落，底舱传来木料断裂的闷响，咸腥的海水己漫过脚踝。

林三娘的金丝绣鞋踏着水花进来，裙裾沾满油污："不是撬缝，是有人用酸蚀穿了船板！"她抛来半截蜡封的竹筒，筒内残留的褐渍正与货箱墨渖同味。

卯时的验货场笼罩在细雨里。二十口桐木箱刚卸下船，官牙的青铜秤砣己压上箱角。王提举的新任师爷摇着洒金折扇："石东家这批高丽参，怎的透着海腥气？"

季文渊的麂皮手套己探入箱中。他忽然捻起参须在鼻尖轻嗅，转身对晾参的竹匾一弹——参体遇潮渗出的水珠竟在竹篾上晕出靛蓝："大人不妨尝尝这'高丽参'？"

赵铁柱的铁掌己钳住送货伙计的腕子，古铜色指节深深陷进皮肉："说！这批货在哪个海湾泡过咸水？"

人群忽然裂开条道。戴金丝叆叇的琉球商人踱进场，蟒纹杭绸首裰下摆还沾着鱼鳞："石东家若是验货艰难，不妨将船队转手。"他指尖的玛瑙扳指叩在参箱上，"我们林家船行，最善处置腌臜货。"

苏芷晴的绢帕忽地拂过参箱。帕角苏绣的《海错图》里，墨鱼正喷出靛蓝汁液："林掌柜的扳指倒是稀奇，这缠丝玛瑙的纹路，与上月沉船那批私盐的押货牌..."

她话音未落，验货场东头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林三娘的金丝轿正拦在卸货的独轮车前，轿帘缠着个青布包袱——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件钧窑盏，釉面紫红斑竟与参渍同色。

"好个移花接木！"石步云的算珠在指间骤停，"用咸水货参换我们吉州窑，再拿这批钧瓷栽赃。"他忽然抖开货单存根，"可惜林掌柜算漏了潮信——龟岛礁群昨日寅时大潮，泡过咸水的参须该有藤壶碎壳。"

申时的日头晒化了验货场的桐油味。季文渊蹲在青石板上，银镊子正从参须里挑出细小的贝类残骸。王提举的乌纱帽翅在人群后一闪，榷货务的朱砂封条终究贴上了林家货箱。

暮色染红归帆时，漕帮的舢板送来个油布包裹。赵铁柱撬开夹层，掉出的不是密信，而是半块磁州窑残片——胎骨上阴刻的潮汐图，正与他们修补船板时发现的海图互补。

"三娘，明儿去趟双屿港的渔市。"石步云将残片浸入茶汤，釉面渐渐浮出串高丽文字，"找那个卖虎斑贝的老朴，该结三年前的旧账了。"

海风掠过《鉴宝手札》的末页，将"至元十二年夏至"的墨迹吹皱。苏芷晴新换的翡翠耳坠在暮色中轻晃，映出底舱深处未干的咸渍——那水痕蜿蜒如蛇，正指向东南方新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