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大宅里。
自从五叔杨茂“畏罪自尽”后，关于大兄杨铮的闲话就没断过。起初还只是私底下嘀咕，说他心狠手辣，为了夺产逼死亲叔。杨越听了，心里又气又急，想跟那些嚼舌根的下人理论，却被大哥训斥了一顿，叫他“少管闲事，好好读书”。
可这几天，风向又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宅子里开始流传更吓人的话。不再是叔侄争产那点龌龊事，而是牵扯到了什么“六国余孽”。
“听说了吗？大公子那块玉……”
“嘘！小声点！那可是要杀头的罪！”
“啧啧，我说呢，五老爷怎么就那么想不开……”
“难怪清家那边……”
杨越躲在抄手游廊的柱子后面，听着两个洒扫婆子压低声音的议论，小脸煞白。
六国余孽？杀头？
大哥怎么会跟那些人扯上关系？清家？清荷姐姐家吗？他们又怎么了？
他不懂。
十岁的孩子，世界还很简单，黑白分明。大哥虽然有时很凶，对自己也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但他始终是那个会偷偷塞给自己麦芽糖、会在自己被欺负时站出来的兄长。他怎么可能是坏人？怎么可能跟那些官府告示上画着的、面目狰狞的“余孽”是一伙的？
一定是他们胡说！
杨越攥紧了小拳头。他想冲出去，大声反驳那些胡言乱语的下人，可大哥冷漠的眼神和“少管闲事”的警告又浮现在眼前。
心里堵得慌，又害怕，又委屈。
他茫然地在宅子里转悠，下意识地想去找母亲。
穿过月亮门，踏进主院。出乎意料，往日里总带着几分愁容的母亲，今日竟显得……心情很好？
柳氏正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新磨的铜镜，慢条斯理地往鬓角插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旁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碟切好的蜜瓜。
她甚至还哼着一支江南小调，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这太反常了。
杨越愣在门口。
整个杨家，上至族老，下至仆役，哪个不是因为大哥的事情，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忧色和惶恐？就连父亲杨道，这两日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唯独母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愉悦？
“越儿？傻站着门口做什么？进来。”柳氏从镜子里看到了儿子，转过头，脸上带着笑意，招了招手。
那笑容很柔和，很慈爱。
他走过去，小声地喊了声：“母亲。”
“嗯，”柳氏应了一声，目光又回到了镜子上，仔细端详着新戴的凤钗，“看，娘这支钗好看吗？前儿个周管事从外面铺子新买来的，说是时兴的样式。”
杨越看着那支在母亲发髻间闪烁着冰冷光泽的金凤，喉咙发干。
他想问大哥的事，想问那些可怕的传闻，想问母亲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反而还有心思打扮。
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他看着镜子里母亲的脸，那张熟悉又美丽的脸庞，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尤其是她的眼睛。
不是担忧，不是愤怒，更不是平日里对大哥那种毫不掩饰的厌恶……那是一种……近乎阴险的得意？
杨越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不，不会的。母亲怎么会……
他甩了甩头，想把这可怕的想法赶走。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柳氏终于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放下镜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让李嬷嬷去请个医丞来看看？”
母亲的手很温暖，带着脂粉的香气。可杨越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没……没有，母亲，”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母亲的眼睛，“我……我就是有点闷，想出去走走。”
柳氏看着儿子躲闪的眼神，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恢复了那副温柔的笑容：“去吧。别跑远了，外头风大，仔细着凉。”
“嗯。”杨越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房间。
跑到院子里，被清冷的秋风一吹，才觉得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觉稍稍退去了一些。
可心里的困惑和恐惧却越来越甚。
母亲太反常了。
为什么？
难道那些传闻……和母亲有关？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钻进他的脑海。杨越猛地打了个哆嗦。
不可能！那是他的母亲啊！母亲怎么会害大哥呢？大哥再怎么说，也是父亲的儿子，是杨家的人啊！陷害大哥，对母亲有什么好处？
可是……母亲那双眼睛……那一抹得意……
杨越的心乱了。
他天性敏感，从小就善于察言观色。在杨家这个复杂的环境里，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本能。他能感觉到，母亲身上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从那天起，杨越开始下意识地留意母亲的举动。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有空就黏在母亲身边，而是躲在暗处，悄悄地观察。
他看到李嬷嬷进出母亲房间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两人总是关起门来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不真切。
他还看到周管事也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恭恭敬敬地进去，出来时脸上带着一种谄媚又神秘的笑容。有一次，他好像看到周管事偷偷塞给李嬷嬷一个小小的布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
他还听到母亲偶尔会问起清家的事情，语气漫不经心，眼神里毫无暖意。
“清家那边……还没动静？”
“那个老夫子，倒也沉得住气……”
这些零碎的片段，像一块块拼图，散落在杨越的脑海里。他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却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恶意正在暗中涌动。
杨越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和迷茫。
他想去找大哥，把自己的发现和担忧告诉他。可是大哥最近总是早出晚归，不是在粮铺忙活，就是在处理那些焦头烂额的麻烦事，根本没空见他。就算偶尔碰到，大哥也总是眉头紧锁，神色冷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他也不敢去问父亲。父亲虽然疼爱他，但在大事上，总是更看重家族和规矩。而且，他隐隐觉得，这件事如果告诉父亲，可能会给母亲带来麻烦。
他只能把所有的困惑和恐惧都憋在心里。
必须弄清楚，母亲到底在做什么。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大哥正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而这危险，似乎就源于他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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