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照佛心
金山寺后殿禅房,法海独坐在蒲团之上,案头烛火明明灭灭,将他削瘦的影子投在泥墙上,恍若浮动的水墨。铜罄余韵未散,他却未如往常般入定,掌心反复着禅杖上那道寸许长的裂痕——三日前降伏黑风怪时,禅杖被小青的青锋剑削出的缺口,此刻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像一道醒目的疤。
忽有夜风吹过窗棂,烛火“噗”地一跳,化作豆大的焰苗。法海抬眼间,竟见摇曳的光影里浮现出片段画面:断桥边,小青青衫翻飞,长臂一伸将跌倒的孩童护入怀中,身后追兵的钢刀擦着她鬓角落下,她却低首用袖口为孩子擦拭泪痕,指尖拂过孩子擦伤的膝盖时,竟渗出一线微光。画面转瞬即逝,烛火又恢复如常,仿佛方才所见不过是幻觉。
法海眉心微蹙,伸手取过案头积尘的《妖典》。泛黄的书页在指尖沙沙翻动,首至“上古蛇族”一章豁然入目。字迹因年深日久而晕染开墨痕,却仍可辨清:“……其族有护生鳞,生于心脉之位,遇血则显,可镇凶煞,护幼崽……”他指尖骤然顿住,想起三日前与小青交手时,她左胸衣衫被剑气划破,露出的肌肤上隐约有赤色鳞片一闪而过——竟与典籍中“护生鳞”的位置分毫不差。
禅杖裂痕与鳞片的影像在脑海中重叠。法海闭目长叹,往事如潮水漫过心堤:二十年前,他初入江湖,在临安城郊见过被猎人围捕的白蛇幼崽。那幼兽蜷在血泊里,尾鳍上的鳞片泛着珍珠般的光,见他走近竟不逃窜,只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他那时满心“除妖卫道”,佛珠正要掷出,却被路过的郎中喝止:“此兽未伤人命,大师何苦赶尽杀绝?”
那郎中的面容与许仙渐渐重合。法海猛地睁眼,烛火在瞳孔里碎成金斑。他想起许仙在金山寺跪求时,额角磕在青石板上的血珠;想起小青救孩童时,眼中闪过的痛楚与温柔;想起今日巡查临安时,百姓指着他袈裟议论:“那和尚说妖也分善恶,倒比咱们县太爷更懂理……”
“啪嗒”,一滴烛泪坠在《妖典》“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批注上,将朱砂字晕成模糊的红点。法海伸出食指,轻轻拭去烛泪,触到纸页下凹凸的刻痕——不知何时,有人在书页空白处刻了只小狐狸,前爪捧着一枚浆果,眼睛弯成月牙。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城隍庙,曾见一个小乞丐抱着受伤的狐崽哭诉求救,而自己当时竟因嫌其“沾染妖气”,拂袖离去。
禅杖在膝头微微震颤,裂痕处隐隐透出微光。法海指尖顺着纹路游走,忽闻窗外夜风送来童谣:“西湖水,清又清,青蛇救子闹盈盈……”声音由远及近,竟是日间被救孩童的嗓音。他起身推开窗,月光如练,远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偶有妖魅气息闪过,却都隐在暗影里,未惊动人界。
“师傅。”小沙弥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山下百姓送了新收的稻米,说是……谢您上次驱散了作祟的黄皮子。”法海转身,见小沙弥怀中抱着竹筐,筐底露出半块沾着泥土的甜薯——分明是农家最珍贵的土产。他喉头微动,忽觉掌心禅杖的裂痕不再硌人,反而像一道温柔的痕,刻着某种久被遗忘的东西。
“去回了吧。”法海抬手按住小沙弥肩膀,“明日备些药材,你随我下山施粥。”小沙弥怔住,看着师父转身将《妖典》收入箱底,却把那柄带裂痕的禅杖牢牢握在手中。烛火在他转身时又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竟比平日高大了几分,且不再是孤伶伶的一道,倒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裂痕里悄悄生长出来。
夜风穿过窗纸,掀起案头未写完的经文。墨迹未干的纸上,“众生”二字被月光照亮,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妖有护生鳞,人无护生心,何异?”法海望着那字迹,忽然想起《楞严经》里的句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他走到佛前,拈香礼拜。铜炉中青烟袅袅,恍惚间又看见小青救孩童的画面:她抱着孩子躲在巷口,追兵的刀光映得她面色苍白,却仍用身体挡住孩子的视线,轻声说:“莫怕,姐姐带你找娘亲……”那声音里的温柔,竟与寺中比丘尼哄骗啼哭幼童时别无二致。
禅杖重重顿在青石板上,惊起檐下宿鸟。法海望着天际渐白的晨星,忽然低笑出声。二十载降妖除魔,竟不如一场烛影、半卷残书、几个凡俗瞬间,让他看清这“人妖”二字间,横亘的从来不是族类,而是人心。
“或许……”他对着晨雾喃喃,“该去雷峰塔下,与那白蛇聊一聊了。”
晨钟响起时,法海己背着药篓走在下山的石阶上。禅杖上的裂痕在晨光中闪着奇异的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千年戒律的缝隙里,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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