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渝州城的街巷镀上一层暖金。周记药材铺前堂,伙计们卸下门板,清扫门庭,开始了一天的营生。浓郁的药香混合着市井的喧嚣,再次充盈起来。
周芸换下了灶房的围裙,穿上一身藕荷色窄袖斜襟的利落衣裙,乌发挽得一丝不苟,簪着那支素银簪子,又恢复了精明干练的周家二姑娘模样。她穿梭于柜台与药柜之间,清点货品,核对账目,指挥学徒分拣药材,声音清脆,条理分明,将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份因哥哥与弟弟反常举动而升起的疑虑,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始终未曾散去。大哥眼底的沉重,灿儿那罕见的、带着点茫然和挣扎的睡颜,还有那串刻满诡异符号的龟甲……种种画面,时不时就在她忙碌的间隙,浮上心头。
她了解自己的弟弟。周灿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心思跳脱得像匹野马,能让他露出那种近乎迷茫挣扎的神情,事情绝不简单。大哥向来沉稳,能让他彻夜不眠、忧形于色,甚至不惜用“研究古籍”这种拙劣借口搪塞她的……恐怕更是关乎重大。
是什么事?
周芸一边麻利地拨动着算盘珠子,一边心念电转。她首先排除了铺子里的麻烦——生意虽不算红火,但也算平稳,爹应付得来。家里?爹娘身体尚可,也没听说有什么难处。那么……唯一的变数,就在那两个弟弟身上了。
难道……是灿儿的婚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周芸拨动算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昨天午饭时,她确实被那小子气得够呛,也动了真格要给他张罗亲事,甚至提了孙家姑娘。娘虽然没立刻点头,但也说了“该定下来”。难道……是灿儿知道了消息,跑去大哥那里闹?大哥心软,又疼他,被他缠了一夜?
想到这个可能,周芸心里那点因弟弟反常而起的担忧,瞬间被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取代。臭小子!为了躲婚事,居然跑去缠磨大哥!还把大哥折腾得一夜没睡!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周灿抗拒成亲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了逃避,什么招数使不出来?装病、耍赖、逃跑……现在居然升级到去烦扰最清静的大哥了!简首无法无天!
“哼!”周芸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算盘珠子被她拨得噼啪作响,带着一股发泄的力道。她决定了,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不可!让他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什么叫责任担当!
然而,这股怒气在心头翻腾了半晌,当她眼角余光瞥见铺子后门处,周灿耷拉着脑袋、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蔫头耷脑地溜进来,准备去库房“赎罪”翻晒防风时,周芸胸中的怒火,却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莫名地泄了一大半。
少年人单薄的身影,带着宿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茫然无措的蔫巴,往日里那股子上蹿下跳的活泛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低着头,缩着肩膀,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孩子,脚步拖沓地挪向后院。
周芸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她也最讨厌被束缚,最讨厌别人替她安排人生。她喜欢拨弄算盘,喜欢和那些精明的掌柜讨价还价,喜欢凭自己的能力把铺子经营得更好。可那时候,娘也总说,姑娘家终究是要嫁人的,相夫教子才是正途……
将心比心。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周芸的心头。怒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
或许……是自己逼得太?孙家姑娘……性子确实弱了些。灿儿那跳脱的性子,真要娶了那样的姑娘,两人都难受。自己气头上说的话,未必就是对的。娘虽然开了口,但也说了“不必拘泥于孙家”。
她看着周灿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门帘后,那蔫巴巴的背影,莫名地让她心软了一下。
算了。
周芸轻轻叹了口气,将账本合上。教训的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整整一个白天,周芸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处理铺子事务时,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库房方向。周灿今天倒是异常“老实”,没再躲懒,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只是闷头在库房里翻晒药材,动作机械,沉默得反常。
傍晚时分,铺子打烊。周芸回到自己位于西厢的闺房。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小小的绣架,旁边针线笸箩里放着各色丝线。
她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在针线笸箩里翻找着。最终,挑出了一小卷质地柔韧、光泽内敛的丝线。不是鲜艳的颜色,而是接近旧铜的暗金色。
她坐到绣架前,拿起一件周灿常穿的、半旧的靛蓝色棉布外衫。这件衣服袖口磨得有些起毛,肩膀处还划破了一道不太起眼的小口子。平日里,周灿对这些根本不在意,都是周芸看不下去,时不时给他缝补一下。
这一次,周芸缝补得格外仔细。
她先用同色的棉线,细细地将肩膀处那道小口子缝合,针脚细密均匀,几乎看不出痕迹。然后,她捻起那根暗金色的丝线,穿进细小的绣花针。
她的目光落在衣服内侧,靠近胸口的位置。那里是两层棉布缝合的夹层。
周芸的手指灵巧地挑开内侧接缝处一个极小的线头,露出一点点夹层的空隙。她没有扩大口子,只是将绣花针极其小心地探入夹层之中,然后,开始用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在夹层内部缝制。
这不是在缝补破损,更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刺绣”。她的动作很慢,很稳,全神贯注。针尖在夹层内部穿梭,带动着那根暗金色的丝线。从外面看,衣服表面毫无异样,依旧是靛蓝色的棉布。但在夹层内部,那根坚韧的金色丝线,正随着周芸手指的牵引,以一种极其复杂、充满几何美感的韵律,一圈圈、一层层地,在衣服胸口内侧的夹层里,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坚固的圆环轮廓!
这圆环并非装饰,更像是一个……预留的、极其隐蔽的暗袋结构!
周芸缝得极其专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当最后一针落下,线头在夹层内部巧妙地打结藏好,她才长长吁了口气。她用手指隔着布料,轻轻按了按那个位置。夹层内部,那个用坚韧金线勾勒出的环形暗袋,触感坚实而隐蔽,位置正好在心脏前方。
做完这些,周芸放下针线,又从自己妆奁最底层的一个小锦囊里,取出几枚东西。
不是铜钱,而是三片薄薄的金叶子!每一片都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沉甸甸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这是她这些年悄悄攒下的私房体己,以备不时之需。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三片金叶子卷好,然后,再次捻起针线,挑开刚才预留的那个极其隐蔽的暗袋入口(只是夹层缝合处一个微不可查的缝隙),将卷好的金叶子一点点塞了进去。金叶子落入那个金线勾勒的环形暗袋中,稳稳当当,从外面完全摸不出任何痕迹。
最后,她用同色的棉线,将那个微小的缝隙仔细缝合,恢复原状。一切天衣无缝。
周芸拿起这件缝补好的靛蓝外衫,对着窗外最后的天光看了看。表面平平无奇,依旧是那件半旧的少年衣衫。但只有她知道,在贴近心口的地方,藏着三片能救急的金叶子,还有一个用坚韧金线缝制的、极其隐蔽的护心暗袋。
她不知道弟弟到底在烦恼什么,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跳脱又莽撞的弟弟,或许……需要一点准备。一点在他冲动行事时,或许能帮上忙的准备。一点来自姐姐的,沉默的、笨拙的守护。
她不想他因为一场被安排的、不情愿的婚事而痛苦,更不想他真的不管不顾地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傻事。
周芸轻轻抚过衣服上那毫无痕迹的胸口位置,眼神复杂。希望……用不上吧。她默默地将衣服叠好,放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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