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周家宅邸各处次第亮起昏黄的灯火。
正屋东厢，林氏半倚在床头，背后垫着柔软的靠枕。一盏小巧的油灯放在床头矮柜上，火苗跳跃着，将她略显苍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她手里拿着一件缝补了一半的、周福海常穿的旧褂子，针线捏在指尖，却久久没有落下。目光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灯影，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周福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杆黄铜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在并不宽敞的屋子里弥漫开来。他眉头微锁，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
“芸丫头这两天，有点心神不宁。”周福海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低沉地打破了沉默。他白天在铺子里，也留意到了女儿偶尔的走神和投向库房方向的目光。
林氏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在手中的针线上，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棉线。她没有立刻接话。
“库房里那堆防风，”周福海继续道，烟锅在椅子腿上轻轻磕了磕，“灿小子今天倒是老老实实翻晒完了。就是……蔫头耷脑的，话也不说一句，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问他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就摇头。怪得很。”
林氏缝补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她抬起眼，看向丈夫，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出了一丝深藏的忧虑。
“恒儿那边……”林氏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感，却异常清晰，“连着两晚了。静庐书房的灯，亮到后半夜。”
周福海抽烟的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睛看向妻子：“嗯？恒儿熬夜看书是常事，芸丫头不是还送过粥？”
“芸儿今早回来，”林氏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细针一样扎入周福海的思绪，“说恒儿眼下发青，衣衫不整，桌上摊满了古怪的符号图样。灿儿……也在，趴在桌上睡着了。”她顿了顿，补充道，“那样子，不像只是看书。”
周福海沉默了，吧嗒吧嗒的抽烟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想起小儿子这两天异常的沉默和蔫巴，又想起大儿子向来注重仪容，若非遇到极其困扰之事，绝不会如此失态。还有女儿那掩饰不住的心神不宁……种种迹象，都透着不寻常。
“灿儿那性子……”周福海重重叹了口气，浓浓的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出，“整日里没个正形，就知道躲懒闯祸！莫不是又在外面惹了什么大麻烦？自己兜不住了，跑去缠磨他大哥？”
这是周福海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毕竟，小儿子闯祸的记录实在太过“辉煌”。
林氏却缓缓摇了摇头。她将手中的针线活放下，目光重新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不像。”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灿儿……是在想事情。很重的心事。”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小儿子昨日午饭时，梗着脖子顶撞姐姐后，被自己平静目光扫过时，那一闪而逝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悸动眼神。那不是闯祸后的心虚害怕，更像是一种……被巨大冲击后的茫然和挣扎。
“而且……”林氏的目光落在床头油灯跳跃的火苗上，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恒儿桌上那些‘古怪符号’……芸儿说，其中有些纹路，瞧着……竟有几分眼熟。像是在……祠堂里，那尊旧鼎上……隐约见过的。”
“旧鼎？”周福海一愣，随即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说……垫桌脚那个？那破鼎能有什么古怪？”他完全不以为意。那鼎在他眼里，就是个笨重无用的老物件。
林氏没有再解释。她只是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头。丈夫的猜测或许有道理，但她首觉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两个儿子，尤其是灿儿身上那种反常的沉静和挣扎，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周家更久远时光的模糊片段。
灯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点灯花。
林氏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捻灭了那点跳跃的火星。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沉的忧虑。
“福海，”她轻声唤道，目光重新看向丈夫，那平静的眼底深处，是为人母者无法掩饰的忧心，“你……多留意着点灿儿。还有恒儿。别……出什么事才好。”
周福海看着妻子苍白的脸上那抹化不开的忧色，心头也是一紧。他用力吸了一口旱烟，将烟锅里的烟灰重重磕在脚边的痰盂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知道了。”他沉声应道，浑浊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阴翳。不管小儿子是闯了祸，还是别的什么，这家里弥漫的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气氛，都让他这个当家人，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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