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刺破渝州城上空的薄雾，周家宅邸一片沉寂。
西厢房内，油灯早己熄灭，只余清冷的晨光透过窗纸，朦胧地勾勒出桌前的剪影。周芸坐在那里，面前摆放着那个己经收拾妥当的深蓝色帆布褡裢。她的手指一遍遍抚过褡裢外侧那个用金线绣成的、微小的鼎纹轮廓，指腹感受着丝线细微的凸起，眼神沉静如水，所有的波澜似乎都己沉淀到了最深处。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周芸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从褡裢上移开。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母亲林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寝衣，外面披着一件半旧的夹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愈发苍白，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用软布包裹的物件。
林氏的目光先是落在女儿沉静的侧脸上，随即又落到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上，最后定格在褡裢外侧那个几乎看不见、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揪的微小金色鼎纹上。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眼神深处那抹深藏的忧虑，如同浓雾般化开，弥漫上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了然。
她没有问，也不需要问。
周芸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扶住她微凉的手臂，将她让进屋内，又无声地关上了门。
林氏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动作有些迟缓。她没有看女儿，只是将手中那个用软布包裹的物件，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桌上，就在褡裢的旁边。
“娘……”周芸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林氏抬起手，止住了女儿的话。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地解开软布包。里面露出的，是一个巴掌大小、黄铜质地的老式怀表。表壳己经磨得发亮，边角处甚至有几处细微的磕碰凹陷，透着一股浓浓的岁月痕迹。
林氏小心翼翼地打开表盖。表盘是素净的白色珐琅，黑色的罗马数字清晰依旧，两根纤细的蓝钢指针静静地停在某个刻度。表盖内侧，镶嵌着一张早己泛黄褪色的微型画像——一个穿着旧式长衫、面容清俊、眼神温和的年轻男子。正是周灿和周芸早逝的外祖父。
“这是……你外公留下的。”林氏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表盖内那张小小的画像，眼神里充满了追忆和温柔。“当年，他走南闯北收药材，最远到过滇南瘴疠之地，全靠这表……认时辰，辨方向，也靠着它……想着家里。”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怀表上移开，看向那个褡裢，看向那个金线绣成的鼎纹，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通往儿子们所在方向的房门。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不舍，还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灿儿他……”林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性子像他爹，像他外公……心里装着山，装着海，装着……我们看不见的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怀表轻轻推向褡裢，“这个……给他带上吧。山里……雾大，林深，容易迷了时辰……也容易……忘了归路。让他……时常看看。”
“看看时辰，也看看……回家的路。”最后几个字，林氏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那不仅是看时间，更是提醒他，无论走多远，家里还有人，在等他回来。
周芸看着桌上那枚沉甸甸的、承载着两代人记忆与牵挂的旧怀表，只觉得鼻尖酸涩得厉害。她用力抿紧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伸出手，极其郑重地将那枚带着母亲体温的怀表拿起，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她打开褡裢，没有将它和其他杂物放在一起，而是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褡裢最内侧、最贴近背部的那个带暗扣的隐蔽夹层里。那里，最安全，也最贴近远行者的心。
“娘，您放心。”周芸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该准备的，我都备下了。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她没有细说准备了什么，但林氏看着女儿沉静坚毅的侧脸，看着那个鼓鼓囊囊、显然考虑周全的褡裢，心中那沉甸甸的忧虑，似乎稍稍找到了一丝可以依托的支点。
林氏的目光再次落到褡裢外侧那个金线鼎纹上，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芸儿，那金线……”
周芸拿起褡裢，手指精准地按在那个微小的鼎纹轮廓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结实，耐磨。寻常刀割，轻易不断。”
她没有说绣这个做什么，林氏也没有再问。母女之间，一种无言的默契在晨光中流淌。林氏看着女儿熟练地将褡裢背带整理好，又拿起那套崭新的靛蓝衣裤，仔细地叠放进去。
“娘，您回房歇着吧。天还早。”周芸轻声道，将褡裢的搭扣仔细扣好。
林氏点点头，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承载着儿子渺茫生机的行囊，又看了看女儿，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轻得几乎被晨风吹散的低语：
“你们……都好好的。”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西厢房，背影融入门外渐亮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而沉重。
周芸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着桌上那个己经收拾妥当的褡裢。她伸出手，再次用力按了按那个金线绣成的鼎纹位置，仿佛要将某种力量，某种祈愿，透过这坚韧的丝线，传递给即将远行的人。
针线无声，藏住的不仅是金叶和怀表，更是一个姐姐和母亲，用最沉默的方式，为至亲之人准备的、对抗未知凶险的……最后一道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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