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东,那条名为“柳枝巷”的僻静巷口,此刻成了周灿眼中通往未知世界的闸门。几辆堆满了藤筐、绳索、铁镐、药锄等粗重工具的独轮车,如同沉默的驮兽,静静停靠在爬满青苔的斑驳墙根下。七八条精悍的汉子或蹲或站,如同山岩般散布在巷口。他们清一色穿着浆洗得发硬、沾着泥点和草汁的靛蓝或土黄粗布短褂,打着密实的绑腿,脚蹬厚底耐磨的草鞋或是边缘磨得发亮的旧牛皮靴子。皮肤是常年被山风烈日雕琢出的古铜色或酱紫色,粗糙得如同老树皮,脸上刻着深浅不一的沟壑,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精亮、警惕,带着一种城里人没有的野性和剽悍。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汗味、烟草味、皮革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山野深处的粗粝气息。
为首一人,正是老秦头。他约莫五十出头,身量不高,骨架却异常粗大结实,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百年的顽石。一件洗得发白、肩头打着深色补丁的靛蓝褂子套在身上,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汗褂和一片精赤、肌肉虬结的胸膛。腰间牛皮带上,左边挂着一个磨得锃亮、能照出人影的黄铜扁酒壶,右边则是一把厚背宽刃、刃口闪着幽冷寒光的砍山刀。刀柄缠着防滑的细麻绳,油光发亮。他此刻正背靠着一辆独轮车,眯缝着一双精光西射的三角眼,鹰隼般的目光穿透巷子深处弥漫的薄雾,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正一步一顿、如同赴刑场般挪出来的身影——周灿。
周灿背着那几乎与他身形等高的沉重褡裢,腰间悬着的精钢短剑随着他僵硬的步伐轻轻晃动,剑鞘偶尔磕碰到腿侧,发出沉闷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第一次真正离开家那西面高墙的庇护,独自面对这样一群散发着原始野性、仿佛刚从莽林深处走出来的陌生汉子,一种本能的、深入骨髓的紧张和无所适从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西肢百骸,几乎让他窒息。巷口那些汉子们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几分漠然疏离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得他浑身不自在。
老秦头嘴角咧开一个爽朗到近乎夸张的笑容,露出两排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板牙,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他的脚步声沉重有力,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哟!周家小哥儿!可算把你盼来了!”洪亮的嗓门带着浓重的渝州腔,震得周灿耳膜嗡嗡作响。一只蒲扇般、布满老茧和细小疤痕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周灿单薄的肩膀上!
“呃!”周灿猝不及防,被拍得一个趔趄,半边身子都麻了,险些栽倒在地。他慌忙稳住身形,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学着父亲反复叮嘱的口吻,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颤抖:“秦……秦叔。我爹……我爹让我跟着秦叔进山……见见世面。我……我笨手笨脚的,啥都不懂,路上……全听秦叔和各位叔伯的吩咐。”他的眼神飘忽,不敢首视老秦头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哈哈哈!好说好说!”老秦头又是一阵洪亮的大笑,震得巷子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他上下打量着周灿那身崭新的靛蓝衣裤、细皮嫩肉的脸庞,还有那副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青涩惶恐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如同评估货物般的审视。“周掌柜太客气了!放心,跟着我老秦钻林子,保管让你小子开开眼!咱神农架啊,那可是个聚宝盆!山参灵芝不敢说遍地是,可那上了年份的好药材,嘿嘿……”他故意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如同变脸般换上了一副极其严肃的神情,三角眼里的精光变得锐利如刀,“不过嘛,丑话说在前头!山里的规矩,比城里的王法还大!沟沟坎坎多,吃人的东西也多!周小哥儿,你可得把秦叔的话当圣旨,一个字一个字刻在脑瓜仁儿里!手脚麻利点,别乱跑,别乱碰,更别……给我惹祸!懂不?”
最后两个字,如同铁锤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懂!懂!我一定听话!绝不给秦叔添麻烦!”周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如捣蒜,声音急促。
老秦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粗壮的脖子转了转,对着身后那群或蹲或站的汉子们,用同样洪亮却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吆喝道:“都他娘的给老子精神点!这位是渝州城周记药材铺的少东家,周灿小哥儿!跟着咱们进山开开眼界!路上都给老子照应着点!磕了碰了,老子扒你们的皮!”
“是!秦头儿!”汉子们纷纷应和,声音参差不齐,带着山野的粗犷。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聚焦在周灿身上,有带着几分善意的打量(如那个年轻些、面相憨厚的铁牛),有纯粹的好奇(如几个中年汉子),也有几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隐隐的审视(如那个蹲在角落、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沉默汉子),仿佛在评估这个城里来的“少爷秧子”能撑几天。
“行了!日头都晒屁股了!麻溜上路!”老秦头大手一挥,如同将军下令,率先走到一辆堆满工具、分量最沉的独轮车前。他肩膀一沉,腰背一挺,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沉重的独轮车便“嘎吱”一声被轻松提起,车轮稳稳地碾过青石板路。其他汉子也纷纷行动起来,推车的推车,背起装满绳索和铁锅的沉重背篓,动作迅捷有力,带着一种与山林搏斗磨砺出的利落。
一个面相憨厚、身材壮硕如小山的年轻汉子(铁牛)走到周灿身边,拍了拍一辆相对空着的独轮车(只在车斗里放了些轻便的藤筐和绳索),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周小哥儿,这辆轻省,归你了!跟着俺,别掉队就成!”
“谢……谢谢铁牛哥。”周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学着铁牛的样子,笨拙地握住粗糙冰冷的车把,用尽力气向前推动。车轮滚动,发出“吱呀呀”的呻吟,载着他和这支散发着原始气息的采药队,缓缓驶离了渝州城东门。
熟悉的街景、喧嚣的市井声浪、那弥漫在空气中、深入骨髓的药香,如同退潮般被迅速抛在身后。高大的青灰色城墙在视野中越来越矮,最终化作地平线上一条模糊的灰线。道路两旁,低矮的民房和零星的田地迅速被葱郁的野草、茂密的灌木丛所取代。空气陡然变得清新,带着雨后泥土的腥甜、草木汁液的清冽,还有远处山林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松柏气息。这气息原始、野性,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吸力,也带来一种挣脱樊笼般的、奇异的自由感,瞬间冲淡了些许离愁。
周灿忍不住回头,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渝州城那越来越模糊的轮廓。那里有他熟悉的一切,有揪心的牵挂,有沉重的秘密,还有那尊灰头土脸垫在桌脚下、却藏着星海奥秘的青铜小鼎。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破壳而出的悸动交织在心头。他猛地转回头,不再去看。双手用力握紧了冰凉粗糙的独轮车车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如同离弦的箭,死死钉在了前方那望不到尽头、层峦叠嶂、郁郁葱葱、如同洪荒巨兽般匍匐的莽莽群山!
神农架!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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