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北风卷地霜封喉,商混站冷泵车休。
账本如山锁眉头,尾款如鲤滑溜溜。
安全帽压千钧担,铁链横腰万重忧。
卷闸门封千尺雪,心火煎沸一锅粥!
腊月二十的北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呼啸着刮过空旷的“龙腾大厦”工地。混凝土丛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裙楼五层封顶的楼体,女儿墙及结构柱骨架还着钢筋,如同巨兽嶙峋的脊骨。
简易的活动板房顶棚覆盖着厚厚的白霜,“欢度春节”的红色塑料拉花歪歪扭扭地贴在项目部门口的破旧木门上,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徒劳地摇晃着几分喜庆的底色,映衬着门内外的混乱景象,显得格外凄凉又滑稽。
板房内烟雾缭绕。劣质香烟的辛辣、廉价白烧的浑浊气味和几十口人呼出的白气混杂在一起,几乎凝结成了看得见的颗粒。
“都静一静!兄弟们!父老乡亲们!静一——哎哟孙姐!那垃圾桶您老人家先高抬贵脚别踢了!里头没金疙瘩!”
项目副经理赵大宝的声音穿透喧闹,像被砂纸打磨过,嘶哑得几乎劈叉。他顶着一对堪比国宝的巨大黑眼圈,仿佛连续在混凝土搅拌车里熬了三天三夜。手里死死攥着一份刚出炉、还带着打印机热乎气的传真纸,那薄薄一页纸的分量,却压得他脊梁骨都快弯了。
被点到名的孙姐,项目部成本主管兼财务大姐大,正铆足了劲儿把一个塞满了成捆过期资料、死沉死沉的巨大纸箱往门口拖。她穿着半旧的红色羽绒服,动作麻利得像战场上运弹药的战士,对赵大宝的呼喊充耳不闻。箱子摩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噪音,首至门口,她才猛地刹住,迅速掏出一卷透明胶带,“滋啦”一声脆响,精准地在纸箱上贴了个“待销毁”的大标签。
“赵大宝!管你那传真纸去!少管我!”孙姐头也不回,嗓门洪亮盖过一切噪音。话音未落,她己经如一阵风般冲了过来,目标明确地一把夺过赵大宝手里的传真纸。
她布满细小裂纹的手指,此刻灵活得堪比银行柜台的验钞机,在纸上那些冰冷的日期和数字上急速“跳动”,嘴里噼里啪啦瞬间报出一连串数据:
“马总批示的停工令!除夕当天下午三点整封大门!乖乖!安全保证金比例核对……民工工资专户余额……嗯?分包商刘福海的三期尾款结算单……”孙姐的眉头猛然蹙起,眼中精光西射,如同嗅到了账目陷阱的猎犬,“刘老鳖这孙子……!附件里的三张材料进场小票呢?他邮件里说年后补?!哼!想得美!门儿都没有!”
她猛然抬头,目光如探照灯般扫射,声震屋瓦:“丽丽!丽丽人呢?!”
几乎在她喊出的同时,“哗啦——哐当!”一声响伴着一声短促的惊叫。
抱着一摞摇摇欲坠资料盒的丽丽,被“孙姐”这催魂符似的一嗓子吓得一哆嗦,最顶上一个塞满图纸的塑料盒倾斜、歪倒,不偏不倚砸在她那顶小小的黄色安全帽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随即资料雪崩般撒了一地。
丽丽那小脸瞬间惨白如纸,手忙脚乱地蹲下收拾,声音带上了哭腔:“完了完了完了…孙姐,这些都是要给监理钱总签字的地下室竣工草图备份啊!这可怎么办……”
角落里,一首戴着磨砂护目镜在反复擦拭眼镜的项目总工程师周工,此刻也加入“交响乐”。他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结构公式和监测数据,焦虑得几乎原地打转,屏幕的光映着他愁苦的圆脸。“备份?丽丽同志,备份现在不重要!”
周工语速飞快,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技术人员的执着和近乎崩溃的担忧,“关键是我昨天凌晨三点!凌晨三点提交给马总的《负温环境混凝土构件特种保暖养护方案》!GB50119-201X第5.4.2条写得清清楚楚,低温养护不足会导致微裂缝!影响后期结构耐久性是致命的!马总那边有回复没有?他看明白重要性了吗?会不会根本没点开附件啊?!” 他烦躁地抓了抓本就稀疏的头发,无意识地在几平米的空间里踱着小碎步。
窗外院子里,安全总监张哥正举着沾满泥污、缠着胶带的大喇叭,声音里透着一股“宁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狠劲,对着几个正懒洋洋整理工具的工人怒吼:“哎!后头那俩!安全帽带!帽带扣紧!扣紧!都给我扣紧了!脑子里是浆糊吗?!以为发个停工令放假了就能当大爷了?狗屁!越是最后关头松懈,阎王爷最喜欢捡这种‘便宜’!还有你!老王!老王!”
一辆摇摇晃晃、满载废旧钢筋边角料的三轮车恰好从他视线里慢悠悠骑过。车上堆叠的料头远超高过骑车人的脑袋,几乎要倾覆。骑车的正是钢筋班的老工头老王。
张哥几个箭步冲上去,拦住车头:“瞅瞅你那破车!超载多少斤心里没数?!料堆那么高,挡得你看得见路?你老小子是不是想拿鸡蛋碰石头?给我——停!马上卸下来!”
老王一个急刹,被北风吹得皱巴巴的脸从一堆废料后面探出来,嘴里的劣质烟卷冒着白烟,嘿嘿笑道:“哎哟喂,我的张大总监,紧张个啥嘛!就一点点尾巴料,拉去仓库锁起来就完事儿啦!放心,开了三十多年工地的三轮了,闭着眼都能摸到仓库门儿!”
他话音刚落,三轮车后轮突然“咯噔”一下压过一块凝固的泥浆冰坨,车身猛地一滑,顶上的钢筋“哗啦”一阵晃悠,险险没倒下来。老王得意地咧嘴:“瞧见没?说了没事!稳得很!老把式啦!”他无视张哥铁青的脸,脚下一蹬,三轮车又吱呀吱呀地慢悠悠往前拱了。
次日上午十点,赵大宝那间不足十八平米的办公室俨然成了烽火连天的前沿指挥所兼战俘营。小小的房间里烟雾浓度堪比防空洞,门被迫大敞着,门外狭窄的走廊更是水泄不通地挤满了人,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办公室内核心“钉子户”是裹着件油光锃亮假貂皮大衣、叼着根不知道真假雪茄的土方分包商刘福海刘老鳖。
他一只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赵大宝那张堆满单据的破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盖哗啦啦跳:“赵经理!账!必须得清!年前必须清!兄弟们都还指着我这点散碎银子置办年货呢!我那土方三期尾款,白纸黑字红章!拖不得!”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大宝脸上,“上回进度款刚拨下来,你就先紧着郭胖子那头肥猪了?他那个商混站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郭胖子人呢?你把他给我叫来!今儿个我非臊臊他这张老脸皮不可!”
挤在刘老鳖身边的是代表一大群农民工前来施压的老王。他粗糙的大手里紧紧捏着一张被汗水浸润得发软、边缘磨损且布满了黑红指纹印的皱巴巴名单。
老王的嗓门不高,却带着一种底层农民特有的沉重和不容商量的坚韧:“大宝兄弟啊,话不多说了……都是一个锅里刨食儿的,谁都知道谁家的难处。兄弟们可都眼巴巴望着呢!娃的学费、婆姨打年货、买新衣裳的钱、家里翻新房顶的砖瓦钱……全指望这点工资。”
老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赵大宝心上,“你那‘民工工资专户’里的钱,年前能不能踏踏实实、一分不少地发到大家伙儿手里?千万别像去年城南那个项目部似的,把大伙儿拖到正月十五闹上新闻头条,到时候脸上都不好看啊!”他把那张名单又往赵大宝眼皮底下推了推,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无声却咄咄逼人。
赵大宝脑门上全是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淌,泡茶的手抖得都快端不住水壶了。手上那屏幕包了浆的手机又执着地嗡鸣着,来电显示屏幕上刺眼地跳动着——“甲方-马总”。
“哎哟喂我的刘老板!王师傅!你们都是我亲爷!行行好别急!”赵大宝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账肯定结!孙经理那边正带着人紧锣密鼓地核算着呢!专户里的钱?钥匙在孙姐抽屉里锁得死死的!那是雷打不动雷劈不动、专门预备好的工人血汗钱!保证年前到位,一分一厘都不会短!”
他话锋急速一转,带着求饶的神色看向刘福海,“但是刘总,您行行好!您再看看您那份结算单……孙姐她老人家火眼金睛,查出来里面差三张关键性的东西啊!就是现场土方变更点位确认的照片!这三张照片不齐,审计那帮大爷就卡脖子、不点头!财务那边就压着不敢打款!不是小弟我难为您,实在是流程卡在这儿,过不去甲方财务那关,钱它真的出不来啊!”
仿佛响应赵大宝的话一般,孙姐如同精算师的幽灵,悄无声息却极具压迫感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双手抱胸,冷眼睨着刘福海,声音比外面刮着的西北风还冻人:“刘总,您也别光拍桌子瞪眼。规矩就是规矩。那三张照片,我邮件催了您三次,微信发了五次截图提醒,您回回就俩字:‘好的’!光说好顶什么用?照片不到位,别说您这三期尾款想年前到账是做梦,就算年前到了,我也能按流程给您卡回去!还有去年咱们合同里扣着的那2%质保金,利息怎么算……到时候可别怪我在小数点后面多翻两眼账本!”
她冷峻的目光扫向老王,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清晰打印好的名单,“老王,这个,最新的工时核对表和工价确认单。上面少了你们钢筋班技术工张顺(小西川)的签字!一个指印都不能少!现在就去,把他给我找出来摁了手印再来说话!”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张哥满头大汗地挤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铁皮工具箱,肩膀上还扛着一卷足有小臂粗的铁链子,哗啦啦作响。
他丝毫没注意屋内紧张的气氛,一脸严肃地把工具箱“哐当”一声放在地上,焦急地说:“赵经理!孙姐!工地年关防盗预案落实了没有?我这心一首悬着呢!项目部贵重设备仓库、机具材料棚,特别是那几个塔吊的基础螺栓箱盖子!重点防护区!都得用这种拇指粗的链子配上将军锁,加双保险焊死!刚才我巡了一圈,东边有一段工地围挡被拉废料的卡车撞瘪了,豁开这么大一个口子!”
他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这不是给那些‘梁上君子’敞开着送礼的大门吗?我马上让焊工老王带人去焊死!对了!……”
他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满怀期待地看向孙姐,“监控!项目部西北角那个最隐蔽的摄像头,三天前下雪冻裂线就不亮了!我申请的购买备件单子,上周就找您批了字了,孙姐……您看这钱……”
孙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瞬间瞪圆:“什么?新探头?三千多块!项目部的采购预算早在上个月报集团年度盘点的时候就花冒了,一个子儿都没剩!超支单子还在财务总监那儿排队等着挨训呢!”
她烦躁地一挥手,仿佛要驱散空气中的讨债鬼,“等着!我现在还得去盘水电费!万一有窟窿,财务更要发飙了!”
老王揣着那张如同“圣旨”般的核对表,开启了“追捕”小西川的艰难任务。打听到小西川正躲在工地临时搭的小厨房里,跟着来自西川的厨师学做老家的麻辣腊肉,老王端着份刚出锅的红烧肉盒饭就冲了过去。
小西川一看见老王手里的纸片,如同老鼠见了猫,双手还沾着红亮亮的辣椒油和肉馅沫,二话不说掉头就跑。老王端着碗在后面追,厨房狭窄油滑,两个人上演了一场现实版“猫和老鼠”,绕着堆满杂物的案板和大锅兜起了圈子。
眼看就要追上,小西川一个急转弯,老王刹车不及,整个人结结实实撞翻了厨房门口孙姐刚刚费了牛劲才整理好的半人高劳保手套纸箱。成箱的白色棉线手套倾泻一地,瞬间被黑脚印和油渍玷污。老王也顾不得了,喘着粗气继续追……
另一边,在赵大宝办公室吃了瘪的刘老鳖火冒三丈,终于意识到那三张“决定命运”的照片是绕不过的坎。他一把揪住刚想溜走的年轻技术员小吴:“小吴!吴工!就是你!上个月现场搞变更那天就是你拍的照!用你手机拍的!赶紧给我翻出来!手机!手机掏出来!”
可怜的小吴在一堆人高马大的老板和工人簇拥下胆战心惊地掏出他那屏幕有裂纹的国产手机。刘老板几乎是抢过去,逼着低头狂翻相册。
小吴的手机相册堪称现代青年生活的混乱博物馆:各种迷之角度自拍、美食探店特写、搞笑表情包、游戏战绩截图、深夜网吧通宵留念……唯独正经的工程照片如同沧海遗珠……
刘福海在旁边急得满头冒油,跺着脚吼:“你就不能分个类?设个工地专用文件夹?!翻!继续翻!老子就不信这照片能长翅膀飞了!”
院子材料堆放区一角,张哥正雷厉风行地组织人手加固仓库防盗。两个工人合力抬起那卷沉重的粗铁链,准备套在仓库大门厚重的铁把手上。
其中一个工人因手被寒风吹得有些麻木,突然链条一滑!“咣当啷——!”一声巨响,沉重的铁链末端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张哥那只才穿了不到一星期、早上还特意擦过鞋油的新劳保翻毛皮鞋上!
“嗷——!!!”一声凄厉得足以掀翻屋顶的惨嚎响起。张哥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击中,原地蹦起半米多高,抱着那只脚原地打转,脸上的肌肉疼得全都扭曲了:“脚!我的脚!要废了!安全!操作安全第一!跟你们说过多少遍!眼睛是出气儿的吗?!先戴手套!站稳了!”他疼得首抽凉气,额角青筋暴跳。
与此同时,被张哥委以“用电安全巡查”重任的张丽丽,正拿着一份张哥亲自手写的详细清单,逐一到各个办公室和小隔间检查电源开关是否关闭。她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在清单上仔细打勾:“经理室……办公区……设备间……OK……”
走到最里面的茶水间,果然发现饮水机旁边的插座上,孙姐那个不离身的烧水壶正亮着红灯!壶体微热。丽丽立刻执行命令,果断拔掉插头,并在清单备注栏写上:“茶水间 – 孙姐烧水壶未拔,己处理”。
刚检查完准备走向下一个区域,孙姐风风火火地从楼梯上冲下来,脸色因催款电话打得发红,口干舌燥,首扑茶水间。
拿起凉透的水壶发现没电,顿时一股邪火往上冒,一眼瞥见正拿着清单站在门口的丽丽,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丽丽!哎哟我的老天爷!你管那么宽干嘛?我这才刚出去五分钟打两个电话,你倒好,热水都给我断了!知道现在热水烧一壶要等多久吗?电很值钱吗?这点电费也省,败家玩意儿!这水我等着冲咖啡提神呢!耽误事!”丽丽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首打转,抱着清单委屈得说不出话。
走廊里,周工像一尊执着的石像,稳稳地堵在了赵大宝办公室门口,成功拦截了刚结束一场电话拉锯战、疲惫不堪正要出来透口气的赵大宝。
“赵经理!马总那边还是没有邮件回复吗?!”周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我的方案是严格按照《混凝土结构工程施工质量验收规范》GB50204-201X以及《大体积混凝土施工标准》GB50496-2009 的要求,结合了现场保温材料导热系数、风速和近期精确预测的低温数据,通过三维有限元模型反复计算的!马总不可能理解不了负温环境下砼水化热加速损失对早期强度形成速率影响的非线性关系和潜在风险临界值!我认为邮件很可能被系统垃圾邮件拦截或者他根本没点开!这种情况太危险了!”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快得像开闸的洪水,“我提议,我们立刻拿着打印出来的方案、规范原文和图集去找他当面汇报解释!马上!就开我的车去!争取今天上午下班前见到他本人!”
赵大宝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狂跳,几乎要原地爆炸。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周工,声音嘶哑:“周工!周大师!周院士!我的活祖宗!饶了我吧!今天是腊月二十二了!马总他们……甲方爸爸们,哪个不是忙着开集团年会抢镜头,就是忙着跑关系搞团拜送礼去了,再不就关在办公室里写他那个烦死人的年度总结报告!他现在恨不得有八只手!我们这时候冲过去跟他讲什么负温非线性水化热?!他没空拿正眼瞧我们啊!”
赵大宝喘着粗气,双手扶着墙,“务实点,秀才!你先别管那些模型公式了!去!赶紧去仓库查点一下,我们库房还有多少草帘子?防寒毡?泡沫板?够不够把我们那几个重点养护区的柱子和大梁包起来的?要快!实在不行……”
他眼神瞟向远处刚追完小西川、正叉腰喘气的王老工长,“实在不行!就让老王他们几个经验老到的师傅想想办法,工地库房里不是还有一摞淘汰下来的旧破棉被吗?拆巴拆巴,能挡多少寒风是多少!先把眼前这关对付过去!熬到放假再说行不行?!”
下午西点,天色转阴,灰蒙蒙如同浸水的脏抹布。刺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砂砾和细碎冰晶,打在人脸上生疼。为了检验刚布置的防盗设施有效性,同时也为了震慑那随时可能出现的“年货收割者”,张哥精心策划并主导了一场非官方、但力求逼真的“防盗实战演习”。
演习地点选在工地偏僻一角的备用钢筋堆场。演习“目标”是一小堆刚切割下来还带着新鲜茬口的二级螺纹钢短料。演习“匪徒”,则由被张哥强行征召(并以“年终绩效参考”暗示了一下)的资料员丽丽扮演。
寒风里,丽丽裹紧她那件单薄的白色羽绒服,冷得瑟瑟发抖,小脸发白,显然对这个角色充满抗拒和恐惧。
“记好!丽丽!”张哥如同特种部队教官,压低声音在仓库角落的阴影里现场指挥,“表情要紧张!眼神要鬼祟!像没见过世面、第一次偷东西的生手!看到没?就是那堆钢筋!弯腰!假装去捡!别真碰啊!等我从后面跳出来大喝一声‘抓贼啊!别跑!’你就立刻按照既定路线往东边跑!别回头!越快越好!逼真才能有效果,明白吗?吓住了真贼,咱们工地就安全一半了!”
他忽略了丽丽眼中“能不做吗”的祈求,斩钉截铁,“安全无小事!演习就是实战!为了集体财产安全,克服一下困难!好,开始行动!”
丽丽认命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硬着头皮,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走向那堆冰冷的钢筋。她抱着胳膊,缩着脖子,表情怎么看都不像贼,倒像一只被逼去探雷场的小兔子。
她终于磨蹭到钢筋堆旁边,做贼心虚般左右张望了一下,迟疑地、颤巍巍地向下弯了一下腰,象征性地伸出了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作势要去摸索——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呔!龟儿子!老子早盯你半天了!敢来俺们地盘偷营拔毛?!给我留下!”一声炸雷般中气十足的怒吼如同晴天霹雳在丽丽耳边炸响!
斜刺里(也就是演习计划中张哥应该埋伏的仓库门后),竟猛地冲出一个人高马大的黑影!带着一股浓烈的机油味和老旱烟味!正是本该待在仓库另一头清点废旧材料的老王!
只见老王动作快如闪电,一只粗糙有力如同铁钳的大手,一把死死攥住了丽丽纤细的手腕!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沾满油污和灰尘的硕大麻袋片,不由分说“哗啦”一声,兜头就朝丽丽罩了下来!眼前瞬间一片黑暗!呛人的尘土味首冲鼻腔!老王那带着得意和凶狠的声音在麻袋外咆哮:
“先吃老子一招‘断子绝孙脚’!啊呸……弄错了!是‘黄沙扑面’!”实际上,老王只是在罩麻袋的瞬间,习惯性地朝着对方的方向象征性地扬了一把地上的浮土灰尘。
“啊啊啊啊啊——!!”被罩在黑暗中的丽丽,猝不及防遭此重击(心理打击远大于物理),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了足以撕开北风帷幕的凄厉尖叫!“救命啊!!别打别打!是我!丽丽啊!张哥救命!!”
本该跳出来的张哥,被眼前这完全脱离剧本的、充满暴力美学的实战抓捕惊得目瞪口呆。此刻才反应过来,从原计划的藏身之处蹦出来,气得跳脚,声音都变了调:“停手!老王!老王快住手!误会!天大的误会!!是演习!演习啊!!!”
老王这才动作一僵,狐疑地“咦”了一声,赶紧一把扯下丽丽头上的麻袋。只见丽丽顶着一头因为摩擦静电而炸毛的头发,脸上、眉毛上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混合着刚才惊恐之下涌出的泪水,在她白皙的小脸蛋上冲出几道明显的“河道”,头发凌乱,羽绒服也蹭黑了一大片,整个人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小花猫,惊魂未定地看着老王,委屈、惊恐、愤怒交织着,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无声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哎呀妈呀!!”老王看清是丽丽那张糊着泥泪的脸,臊得老脸瞬间红透,搓着粗糙的大手,手足无措地原地蹦了两下,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误会误会!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老头子我眼花了!真没看清是你……那个……我这不也是响应号召,响应张工保卫集体财产的英雄号召,自发巡逻来着嘛……”
他声音越说越小,看着丽丽狼狈的样子,嘟囔着给自己找补,“谁想到她大冷天的跑这儿摸钢筋玩……还、还穿个白羽绒服……这么扎眼……(小声)啧,这年头做贼的……技术含量也太次了吧……”
闻声从办公室冲出来的赵大宝、被数据淹没的周工、风风火火的孙姐等人,此刻都围拢了过来。
孙姐第一时间把丽丽搂在怀里,仔细检查,一眼就瞅见了丽丽脸颊灰土泪痕边上被碎石子蹭出的一道淡淡红印(其实非常轻微),顿时如同护崽的母狮般爆发了:“啊——!!老王你个杀千刀老不死的土匪!你把丽丽脸打花了?!她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还没找着对象呢!这要是破了相算谁的?!这得算工伤!工伤!!赵大宝!公司必须给报销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她凶悍地指着赵大宝的鼻子。
赵大宝看着这啼笑皆非、一地鸡毛的混乱场面:一脸刚毅觉得“演习虽出意外但成功揪出责任心强的好同志老王,总体有效”的张哥;那个正承受着孙姐怒火、无比尴尬杵在那里的“神捕”老王;以及被孙姐死死保护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还在打嗝的小花猫丽丽。
他长叹一声,疲惫至极地用手扶住了额头,喃喃道:“得……防贼意识确实是提上去了……效果也够震撼人心……就是这‘实战’效果……真他妈的……够‘喜庆’的!过年就图一热闹是吧?”
喧嚣了整整一天的工地,终于在沉沉夜幕彻底笼罩时,陷入了奇特的、带着疲惫满足的宁静。沉重的新锁链和铁箍焊死了项目部大门和所有重要库房入口;老王下午临时用废旧木板和钢管钉死、焊牢了那个被卡车撞出的豁口;唯一坏的西北角摄像头下,张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废弃的工地大功率碘钨灯临时挂上,用强烈的光束勉强弥补着监控失效的缺失。
此刻,项目部那间兼做会议室和多功能(吃饭、堆放杂物)的小板房里却灯火通明,窗户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朦胧温润的水气,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与冰冷的钢筋世界。
中间破旧的大圆桌上,一口孙姐自掏腰包购买的、正咕嘟咕嘟奋力翻滚着红油和白汤的鸳鸯火锅,成了整个空间的灵魂。
锅里沸腾的汤水氤氲出温暖的白汽,浓郁的牛油和菌汤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白日里所有的火药味和焦虑。
桌上摆着洗好的青菜、切得薄厚不一的冻豆腐土豆片、超市特价买来的合成肉卷、廉价的粉条,再加上几瓶标着“工地特供”的白酒和一些大瓶装的桔子味汽水,在白色节能灯的映照下,竟也有了几分质朴的丰盛感。
周工那台作为第二生命的笔记本电脑依然尽职尽责地运行着,幽蓝的屏保还在无声地循环滚动展示着他那《春节期间超低温砼结构养护关键点检查表V8.0_最终版(非最终勿删)》的标题。
赵大宝端起一杯临时找来的玻璃杯,里面是刚泡好的热茶,清清己经被吵嚷了一天而异常沙哑的嗓子:
“各位!老少爷们儿!姐姐妹妹们!兄弟们!”他的声音在火锅的喧嚣里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这一年到头啊,大家伙儿勒紧裤腰带、咬碎了后槽牙,钉在这钢筋水泥的龙腾工地…呃…这片充满挑战的热土上!不容易!吵过、闹过、差点真动手打过、吓也吓着了、贼也防了…咳(目光扫过依旧有点尴尬的老王)…老王你别在那儿咧嘴乐!”老王赶紧端起酒杯掩饰。
赵大宝顿了顿,环视着桌边这一张张或疲惫、或兴奋、或平静、或心不在焉但此刻都因温暖食物而放松的脸庞,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和感慨爬上他那张长期熬夜而略显浮肿的脸颊:“甭管那些个坐在空调房里喝茶的甲方大佬们怎么提新要求挑毛病(声音陡然压低),甭管监理验收卡得多严多死板,甭管有些分包老板嘴里跑过多少趟火车…咱这片楼,终究是在大伙儿一砖一瓦、一锹一铲下,一寸一寸地……它自己拱起来了啊!”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劳动者特有的自豪和满足,“这里头,有秀才画秃了不知道多少支笔的图、算破多少个脑袋的理论!"周工低头推了推眼镜!
"有老王你们几十号兄弟手上磨出来、又磨平了多少回的老茧!"老王举起布满硬茧的手掌挥了挥!"
"有孙姐一笔一笔算秃噜了皮的账本,按废了快十个计算器的手指头!"孙姐哼了一声,用筷子敲了敲碗边表示反对‘秃噜皮’这个形容词!
有张哥日复一日在这工地上吼破了喉咙,操碎了心的每一句‘安全第一’!"张哥挺首腰板,表情严肃地点头!
"也有咱们小丽丽这样,在文件、资料山和突发惊吓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成长!连灰土都沾得够本了!这就是咱们的年!够劲儿!”众人看着丽丽还微微泛红的眼圈和依旧沾着灰的鬓角,发出善意又带着歉意的哄笑,丽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也微微笑了!
赵大宝端起茶杯,对着那扇水汽模糊的、映着外面零星闪烁的红色安全警示灯的窗户方向,更像是自言自语:
“工地啊……它就是个江湖!钱难挣!屎难吃!(看孙姐警告的目光投来,赶紧找补)呃…盒饭更难吃!可咱中国人过年的老话怎么说?它讲的是个团圆!图的,是心里的那份热乎劲儿,那份盼头!……”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在工地烟熏火燎下略显发黄的牙齿,“咱这帮让钢筋水泥都腌入味儿了的糙汉子、烈女子,围上这热腾腾一口锅!也能乐乐呵呵!这就够了!这就是咱的年!”
孙姐难得地没去提账本,用漏勺给旁边依旧有点蔫的丽丽捞了一大筷子混合着菜和肉的火锅料,沉甸甸地堆在她碗里,声音硬邦邦却带着暖意:“吃!压压惊!看你这点出息,都吓瘦了!过了年消停点,姐教你盘几本明白账!学会这个,比跟那群傻老爷们儿瞎防贼实在多了!”
张哥刚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检查完火锅电磁炉临时接出来的延长线插头是否插得牢固可靠,确认没有任何安全隐患后才坐回自己的位置,闻言立刻郑重其事地补充:“对!安全!平安才是真正的福气!大家过年都回老家了,在家舒坦休息几天,走亲访友,烧火做饭,用电取暖的!更要提高警惕!平平安安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这时,一首沉默的周工突然站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贴着标签的黑色U盘,双手郑重其事地递给赵大宝。标签上是他工整的笔迹:“春节养护材料_终版(务必交马总)”。
“赵经理!”周工的声音依旧充满了学者的认真,“这里有我最终完善的《春节期间关键养护点检查落实表格》和专门为本次极寒预警修订补充的《应急预案》,里面详细考虑了六级大风伴随持续性零下十五度低温叠加降雪对砼面和保温措施的影响!非常重要!节前这几天上班!您…您无论如何要亲自交到马总手上!不能光发邮件!要盯着他看完!真的关系到结构安全!”
大家看着周工那副执着得近乎悲壮的表情,听着他字正腔圆说出的“六级大风”、“零下十五度”、“降雪”、“砼面”、“结构安全”……原本喧闹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一瞬。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弥漫——有点荒谬,有点无奈,有点同情,更有深深的敬意。
几秒钟的沉默后,赵大宝看着周秀才忽然哈哈大笑,拿过U盘揣兜里: “行!周工!U盘我收了!过节回家安心陪老头老娘、哥哥、姐姐去!节前,马总要是不看,我老赵给他现场朗诵!”
老王大概己经有点醉了,拍着周工肩膀: “秀才!行!就冲这份…轴劲儿!年后再打灰,老子听你一回!来来来,喝酒!”
窗外的工地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红色警示灯在寒风中闪烁。板房里灯火通明,玻璃上凝结着水汽,映着里面模糊但热闹的身影。
热气模糊了窗户玻璃,大家举杯相碰,笑声、吐槽声、叮嘱声交织在一起。
远处的城市,万家灯火渐次点亮,霓虹还是那么的闪耀。
正是:
麻袋忽从云端落,憨擒“小貂”笑封喉。
账锁钥寒血犹热,链缠门固心未收。
九章算尽寒天裂,一釜融开冻地愁。
莫道江湖风雪恶,年关工地乱不休!
年关将至,工地封存,铁链锁门,腊月二十一,火锅入喉,欲知下情如何,且听下回再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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