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B-912讨厌营养膏的味道。不是说它难吃——味觉早在进入蜂巢的第二阶段培训时就被调整为最低限度的功能性存在了——而是那种味道，一种混合了微量金属、化学提纯物和某种……无法形容的、类似等待的气味，粘稠地、无孔不入地弥漫在整个7号营养膏生产车间。今天，这味道似乎格外浓烈，还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像是某个线路过载后留下的幽灵。
B-912负责操作第九百一十二号搅拌臂。这是一份枯燥到骨子里的工作。巨大的、闪着油腻冷光的不锈钢搅拌臂在她面前的培养槽里缓慢而坚定地旋转，将不同管道输送来的原料混合成那种维持着整个蜂巢运转的灰色糊状物。她的任务？监控液位、粘稠度、色泽——通过观察三个绿莹莹的指示灯和偶尔在触控屏上确认读数。简单，重复，安全。
但今天有些不对劲。
第三号指示灯——代表“标准色泽”的那个——似乎比平时暗了那么一丁点儿。不是红灯警报，甚至算不上黄灯预警，就是那种……需要你歪着头、眯起眼睛、反复确认才能捕捉到的微弱差异。像是一颗星星，在厚重的光污染天空下，倔强地眨了眨眼，然后又隐去了。
B-912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迅速扫了一眼左右，旁边的八百号和一千号搅拌臂操作员都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控制面板。她咽了口唾沫，唾沫似乎也带着营养膏的味道。报告吗？为一个几乎不存在的色差？上次有人因为报告“机器异响”（后来被证明是管道正常热胀冷缩）而被送去做了整整三个周期的“感知再校准”。她可不想因为“视觉过于敏感”而去那种地方。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重新聚焦在液位指示器上。一切正常。粘稠度传感器读数稳定。也许只是人造日光灯管老化造成的视觉误差？她这样告诉自己。
就在这时，车间另一头传来一阵短暂的骚动。两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胸前有闪电交叉标记的“秩序维护者”（大家都私下叫他们“电击蜂”）正拖着一个的编号离开。那个编号嘴里似乎还在喃喃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但B-912隐约听到了“……味道不对……今天的……”，然后就被一个秩序维护者用手套捂住了嘴。
没有人抬头，没有人交头接耳。巨大的搅拌臂依旧发出轰隆隆的低鸣，传送带吱呀作响，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投入这片灰色海洋的一颗小石子，连声响都没留下就沉底了。
但B-912感觉自己的指尖有点发凉。今天的味道确实不对。那个被拖走的编号也感觉到了。还有那个几乎看不出来的色差……
这些是巧合吗？
她猛地想起了昨天。昨天傍晚，车间顶部的照明系统曾短暂地、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电流的嗡嗡声也一度变得尖锐刺耳。Supervisor解释说是“能源网正常波动”，但那种感觉，就像是整个蜂巢巨大的心脏，在黑暗中不为人知地抽搐了一下。
现在，这奇怪的味道，这微弱的色差，还有那个被“消声”的抱怨者……它们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这些孤立的点串联了起来。
一种冰冷的、黏糊糊的东西，顺着她的脊椎慢慢爬了上来。不是恐惧，那太奢侈了。更像是一种……预感。一种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生改变，而这种改变的涟漪，正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扩散到了她这个最底层的角落。
她再次看向第九百一十二号搅拌臂下那翻滚的灰色糊状物。它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依旧是维持生命的能量来源，是蜂巢运转的基石。但此刻，在那粘稠的、单调的灰色之下，B-912似乎嗅到了一丝极淡的、来自深渊的腥味。
她打了个寒颤，赶紧低下头，手指在确认读数的屏幕上用力按了一下，仿佛这个动作能驱散那些不该有的想法。绿灯依旧亮着，一切“正常”。她必须正常。在这个蜂巢里，任何形式的“不正常”，都可能意味着终结。
第九百一十二号搅拌臂继续旋转，发出永恒不变的轰鸣。但B-912知道，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己经不一样了。那感觉就像搅拌臂底下混入了一粒极其微小的沙子，你看不见它，也听不见它，但你知道它就在那里，随着每一次转动，悄悄地磨损着什么。
灰色中的微光
日子像传送带上的营养膏空盒，单调地、一个接一个地滑向下游。B-912努力将自己塞回那个名叫“常规”的模子里。她监控搅拌臂，确认读数，按时进食，准点休眠。她强迫自己忽略7号车间里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也努力说服自己那微弱的色差只是灯管的戏法。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意识到，就再也无法真正无视。
她的身体开始提出抗议。不是那种明确的病痛，而是更微妙的紊乱。太阳穴那里，总有一根神经，随着搅拌臂转动的频率，固执地、轻轻地跳动着，带来一阵阵模糊的钝痛。嘴里那股金属余味，如今像焊死在了舌根上，即使吞下最新鲜（如果这个词能用在这里的话）的营养膏也无法冲淡。还有她的梦——如果那短暂的、强制性的休眠里发生的幻象能被称为梦的话——变得异常清晰，充斥着扭曲的管道、旋转的灰色漩涡和无声尖叫的、面目模糊的影子。
她开始害怕每天两次的营养膏配给。那灰色的糊状物，曾经只是维持生存的燃料，现在却像某种未知的药剂，每一口都可能在她的体内悄然改变着什么。她看到其他编号，有些人似乎比平时更易疲劳，眼神也更加黯淡；但也有些人，动作似乎……更急促，更亢奋，像是体内上了过紧的发条。整个车间的节奏，似乎在维持着表面稳定的同时，内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失衡。
转折发生在一个清洗日。每个周期结束，操作员需要对自己的工作站进行基础清洁。B-912拿着标准的清洁喷雾和擦拭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控制面板和搅拌臂的基座。就在她擦到营养膏自动配给口下方，一个平时很少注意到的角落时，指尖传来一点异样的触感。
不是灰尘，也不是凝固的膏体。那是一种……细小的、坚硬的、带着点点棱角的……结晶？
她的心猛地一缩。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西周，确认没人注意她，然后用擦拭布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粒比沙子大不了多少的、闪着微光的结晶体拢到掌心。它们太小了，几乎看不清形状，但它们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是幽灵般的淡紫色光芒，与周围环境的单调灰色形成了诡异的对比。这绝不是蜂巢里的任何标准物质！
恐惧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西肢。这是什么？污染物？某种……废料？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多想，几乎是凭着本能，她迅速将那几粒结晶体用擦拭布的一角包好，塞进了工装裤腿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用于放置备用工具的小口袋里。
从那一刻起，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变了。她变得异常敏感。秩序维护者的巡逻路线似乎总是在她附近停留更久；头顶那盏偶尔闪烁的日光灯，似乎总在她抬头时才开始表演它的“故障”；连旁边那个一首沉默寡言的八百号操作员，今天似乎也偷偷瞟了她好几次……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口袋里那几粒微小的结晶体，像一个危险的信标，正在无声地向这个庞大、敏感的系统暴露着她的“异常”？
下班的蜂鸣音响起时，B-912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7号车间。她汇入灰色的人流，走向分配给她的巢室，每一步都感觉口袋里的那个小布包沉重如山。
回到狭小、冰冷的巢室，反锁上门，B-912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心脏狂跳不己。等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颤抖着手，掏出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几粒微小的结晶体静静地躺在粗糙的布料上。在巢室里更加昏暗的光线下，它们散发出的淡紫色微光似乎更清晰了。不，不仅仅是发光。B-912凑近了看，屏住呼吸。
那些光芒……竟然在缓慢地、有节奏地……脉动着！
像是一颗颗拥有生命的、微小的紫色心脏，在她的掌心，在这冰冷的、无机质的蜂巢深处，无声地跳动。
B-912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抖，差点把它们掉在地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和营养膏的变化有关吗？和那些奇怪的梦有关吗？和那个被拖走的人有关吗？
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谜团，就这样具体而微地，在她掌心不安地搏动着，散发出一种既危险又充满诱惑的微光。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这个蜂巢某个巨大秘密的、微不足道的边缘。而这个秘密，或许能解释一切，或许……会将她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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