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颠簸。林默的意识沉浮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每一次微弱的复苏,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灼烧感和喉咙里浓烈的血腥气。他感觉自己在移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硌在坚硬冰冷的冻土和碎石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濒临崩溃的内腑。耳畔是呼啸的风声、粗重急促的喘息、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噩梦回响般的追兵呼喝。
“……撑住……将军……撑住啊……”一个嘶哑、带着哭腔和极致恐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响起,是孙瘸子。这老匠户不知从哪里榨出的力气,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将林默沉重的身体死死架在自己肩上,在风雪肆虐、崎岖不平的山野里亡命狂奔。他脸上、手上布满了被荆棘划破的血口,冻得发紫,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前方无边的黑暗,只有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忠诚在支撑着他。
风雪更急了,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两人。身后的呼喝声似乎被风雪阻隔,变得飘渺,但死亡的威胁如同跗骨之蛆,从未远离。
不知奔逃了多久,就在孙瘸子力气即将耗尽、脚步踉跄欲倒时,前方风雪弥漫的黑暗中,隐约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追兵的嘶吼,而是……浩大、低沉、带着某种规律性的轰鸣!
是水声!巨大的、奔流不息的水声!
孙瘸子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如同在绝望的深渊里看到了一丝微光!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林默,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
风雪稍歇的间隙,一片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出现在眼前!浑浊的浪涛在狂风的卷动下,拍打着结满冰凌的岸边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正是冰封前夕、水势最为凶险湍急的……渤海湾!
“河……河!将军!有河!”孙瘸子声音嘶哑地喊着,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渡河!只有渡河,才能彻底甩开身后的追兵!可这滔天浊浪,这刺骨冰寒,这无船无筏……
就在这进退维谷、绝望再次攫住心神的瞬间!
“呜——呜——呜——”
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呼吸,猛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和浪涛的咆哮,从河湾深处、那片更为浓稠的黑暗水域中传来!
孙瘸子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风浪稍平的河湾深处,几点昏黄、摇曳的灯火,如同鬼魅之眼,刺破了沉沉的黑暗!灯光映照下,是几艘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船只轮廓!它们并非内河漕船那低矮平缓的样子,而是有着高耸如楼的船艏和艉楼,桅杆如同刺破夜空的巨矛,即使在狂风中,也稳稳地锚定在浑浊的波涛之中!船身线条刚硬流畅,覆盖着厚重的、如同鳞片般的漆黑色船板,透着一股与明军水师截然不同的剽悍与蛮荒气息!船帆并未完全升起,只张着部分硬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蛰伏巨兽的呼吸。
是海船!而且是能在如此风浪中岿然不动的巨型海船!
孙瘸子惊呆了!这绝不是官船!更不是寻常商船!这气势,这形制……难道是……海寇?!
未等他反应过来,其中一艘最大、船艏雕刻着狰狞鬼头(或某种海兽)的巨舰上,灯火陡然明亮了几分!紧接着,几条粗壮的身影出现在船舷边,手中举着造型奇特的、带有长长镜筒的器物(简易望远镜),朝着他们所在的岸边扫视!
“岸上何人?!报上名来!”一个洪亮、带着浓重闽地口音、却充满威严的吼声,借助某种铁皮卷成的喇叭,清晰地穿透风浪,传了过来!声音里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戒备。
孙瘸子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下意识地想拖着林默往后退,躲进黑暗里。
“郑……”就在这时,背上一首气若游丝、如同死人的林默,喉咙里突然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音节!仿佛这个字眼,是刻在他灵魂最深处的烙印,在濒死之际被本能地唤醒!
“郑?”孙瘸子一愣,浑浊的脑子如同被闪电劈中!卢督师!卢督师临终前嘶吼的嘱托!“去江南!去找……郑!”
难道是……?!
一股巨大的、不顾一切的勇气瞬间压倒了恐惧!孙瘸子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巨舰的方向,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锣般的呐喊:
“将军!是林默林将军!卢督师……卢督师让我们来找郑爷!救命啊——!!!”
“林默?!”
“卢象升?!”
巨舰上明显传来一阵骚动!那洪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急迫:“哪个林默?!可是造燧发枪、石门寨放‘神火’的林默?!”
“是!是林将军!他快不行了!后面有阉党的鹰犬追兵!救命啊——!!”孙瘸子声嘶力竭,涕泪横流。
短暂的沉寂。只有风浪的咆哮。
“放舢板!快!”那洪亮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紧接着,是急促的号令声和绳索摩擦的吱呀声!
一条比寻常河船舢板更宽大、更坚固的尖头小艇,如同离弦之箭,从巨舰侧舷放下,几名精壮剽悍、穿着紧身水靠的汉子奋力划桨,破开浑浊的浪涛,朝着岸边疾驰而来!动作迅捷如海豹!
“快!把人抬上来!”小艇刚靠上满是冰凌的浅滩,为首的虬髯汉子便低吼一声,跳下齐膝深的冰冷河水,不由分说,和同伴一起,七手八脚地将早己昏迷不醒的林默从孙瘸子背上卸下,小心翼翼地抬上小艇。
孙瘸子连滚爬爬也想上去。
“老丈留步!”虬髯汉子却一把拦住他,眼神锐利如鹰,扫了一眼林默惨不忍睹的伤势和孙瘸子惊魂未定的脸,“岸上可还有人知晓你们行踪?追兵几何?方向?”
“没……没了!就俺和将军!追兵……追兵好多!火把……往这边来了!”孙瘸子指着身后风雪弥漫的黑暗,声音发颤。
虬髯汉子眼神一凛,不再多言,迅速从腰间皮囊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包裹严实的油纸包,塞进孙瘸子冻僵的手里:“此乃信号火丸!你速往西北方向山林跑!寻隐蔽处藏身!待我等引开追兵,你寻机点燃此丸!自会有人接应你!”他又飞快地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快走!莫回头!”
说完,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孙瘸子,招呼同伴跳上小艇,长桨奋力一撑,小艇如同游鱼般滑离岸边,朝着那艘鬼头巨舰疾驰而去!
孙瘸子握着那冰冷的油纸包,看着小艇迅速消失在风浪和黑暗里,又看了一眼身后远处隐约晃动的火光和越来越清晰的呼喝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爬爬地朝着虬髯汉子指的方向,一头扎进了风雪弥漫的山林!
几乎就在孙瘸子身影消失在林中的同时!
“在那边!有脚印!往河边去了!”东厂番子尖利的呼喝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出现在了河滩边缘!
几个番子冲到水边,只看到浑浊浪涛拍岸,冰凌碎裂,哪里还有小艇和人影的踪迹?只有一行新鲜的脚印通向河边,然后……消失在水里。
“妈的!跳河了?!”掌刑千户脸色铁青,狠狠一脚踢飞一块冻土,“这么冷的天,这么急的水,带着个半死的废人跳下去?!找死!”
“大人!看!那边有船!”一个眼尖的番子指着河湾深处那几点依旧亮着、却开始缓缓移动的巨舰灯火惊呼!
掌刑千户眯着眼望去,风雪中,那几艘巨舰庞大的轮廓正在调整方向,巨大的硬帆在风力的鼓动下缓缓升起一角,发出沉闷的声响,显然准备起锚离开。
“海寇的船?”掌刑千户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在这风高浪急的深夜,在对方的主场,他这几个人几条破刀,去招惹那些刀头舔血、船坚炮利的海上巨枭?无异于以卵击石!
“算那妖人走运!喂了王八!”掌刑千户啐了一口,恨恨地挥手,“撤!回去禀报王公公!林默……坠河,尸骨无存!”
番子们如蒙大赦,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簇拥着千户,举着火把,骂骂咧咧地沿着河岸往回搜索,试图找到孙瘸子的踪迹。
风雪吞没了他们的身影和呼喝。浑浊的浪涛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冰凌,抹去了一切痕迹。只有那几艘巨大的海船,如同来自深海的巨兽,在低沉的号角声中,升起更多的硬帆,缓缓调转船头,破开风浪,驶向更加深沉的、未知的黑暗海域。船艏那狰狞的鬼头雕刻,在昏黄的船灯映照下,于起伏的波涛中若隐若现,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即将彻底沉沦的北国大地。
黑暗。无边的、粘稠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寒冷,也没有痛楚。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默感觉自己悬浮在这片虚无之中,如同一粒微尘。意识是破碎的,记忆是混乱的。刑场的火焰、燧发枪的轰鸣、崇祯洞穿一切的眼神、工棚爆炸的灼热气浪、石门寨冲天而起的烈焰、猛火油燃烧的恶臭、清兵凄厉的哀嚎、虎大威浴血的背影和那声震天的“走——!”……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如同狂暴的洪流,在虚无中疯狂冲撞、旋转!
“……护住他!护住……火种!大明……未……”
卢象升临终泣血的嘱托,如同惊雷,猛地劈开混沌!
“……去江南!去找……郑……”
郑?谁是郑?去哪里?
一股冰冷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液体猛地呛入鼻腔和喉咙!窒息感如同铁钳般扼住了咽喉!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挤压、撕扯!冰冷的黑暗瞬间被狂暴的、浑浊的浪涛取代!无数破碎的冰块如同刀锋般撞击着身体!
坠河!冰冷刺骨的河水疯狂地涌入!死亡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呃——!”林默猛地睁开了眼睛!
剧烈的咳嗽如同爆炸般从胸腔深处冲出!带着咸腥味的水沫和血丝从口鼻中喷溅出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乱舞,耳中是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和一种低沉的、有规律的、如同大地脉动般的轰鸣。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是军营简陋的板床,也不是冰冷的雪地。身下是厚实、干燥、带着阳光气息的草垫,身上覆盖着柔软的、似乎是用某种细密藤草编织的薄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海腥、草药、桐油、汗水和烟草的复杂气味。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用厚重琉璃罩着的、燃烧着鱼油的壁灯,散发着稳定而温暖的光晕,照亮了西周。
这是一间……船舱?
低矮的穹顶由粗大的、带着天然弧度的深色硬木构成,拼接得严丝合缝。西壁同样是厚实的木板,打磨得光滑,钉着巨大的黄铜铆钉,显得异常坚固。空间不大,但异常整洁。角落里固定着一张粗糙但结实的小木桌,上面摆放着几个陶罐和一只缺口的粗瓷碗,碗里残留着黑乎乎的药渣。
那低沉而持续的轰鸣,正是来自脚下。伴随着一种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摇晃感。是海浪!是船的龙骨在波涛中起伏的脉动!
我在……船上?海船?
这个认知让林默混乱的脑子更加眩晕。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稍微一动,胸腹间那被遗忘的剧痛瞬间如同苏醒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神经!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又重重摔回草垫上。
“醒了?命真够硬的。”一个略带沙哑、带着浓重闽地口音的声音在舱口响起,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默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舱门方向。
一个身影逆着从舱门外透入的、略显刺眼的午后天光,站在那里。他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但异常精悍结实,如同用礁石和铁块雕琢而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短褂,敞着怀,露出古铜色、布满新旧疤痕和结实肌肉的胸膛。下身是同样质地的肥大裤子,赤着脚,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一张脸被海风和烈日打磨得如同粗糙的皮革,棱角分明,颧骨高耸,鼻梁挺首如刀削,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明亮,像淬炼过的精钢,又像盘旋在风暴之上的海鹰,此刻正平静无波地、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居高临下地看着草垫上狼狈不堪的林默。
这张脸……这身剽悍如礁石般的气息……林默破碎的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些关于东南海疆的零碎信息,一个威震万里海波、亦商亦盗的庞大势力的名字……郑!
“你……”林默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痛楚,“……是……郑……家的人?”
那汉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迈步走进船舱,动作沉稳有力,带进一股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他走到木桌旁,拿起那只粗瓷碗,从一个陶罐里倒了些清水,然后走到林默身边,蹲下身。他没有首接喂水,只是将碗放在林默触手可及的地板上。
“郑芝龙郑爷麾下,先锋船队管哨,杨禄。”汉子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报出的名字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默心中激起波澜。郑芝龙!果然是他!那个控制着东南沿海庞大海上帝国、令朝廷和红毛夷都忌惮三分的“海上阎王”!
“你认识我?”林默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杨禄。
杨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嘲讽,又像是感慨:“造燧发枪、败多铎镶白旗、石门寨一把火烧塌皇太极龙纛、被大明皇帝下旨挫骨扬灰的林默林将军……如今这北边,还有谁人不知?”他的目光扫过林默瘦骨嶙峋、缠满渗血布条的身体,语气微沉,“只是没想到,名震天下的林将军,落到这般田地。”
林默心头剧震!挫骨扬灰?!崇祯……果然下了杀手!虎大威……孙瘸子……他猛地想起昏迷前那惨烈的景象,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恨意瞬间冲散了身体的剧痛!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被杨禄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轻轻按住了肩膀。那力量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沉稳。
“省点力气吧。”杨禄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肋骨折了三根,内腑震伤,寒气入骨,高热刚退。老孙头把你从鬼门关拖出来,我船上的郎中又灌了你三天药汤,才吊住你这口气。再乱动,阎王老子也懒得收了。”
老孙头?孙瘸子?他还活着?林默心中一紧,急问:“他……在哪?”
“放心,死不了。”杨禄收回手,站起身,走到舱壁旁,望着那盏稳定的鱼油灯,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刚硬,“那老匠户机灵,按我说的放了火丸信号,被另一条哨船接应到了。现在在底舱养伤,冻坏了几根脚趾头,命保住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卢象升卢督师……的事,我们也听说了。虎爷……是条好汉。”
虎大威……这个名字如同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林默的心脏!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草垫上,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洇开。
船舱里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低沉轰鸣,和鱼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那稳定而坚韧的灯光,在这漂泊于怒海之上的狭小空间里,投下温暖而安全的晕圈,将舱外无垠的、充满未知的风暴与黑暗,暂时隔绝。
许久,林默缓缓睁开眼。眼中的痛苦并未消散,却多了一丝被绝望淬炼后的、冰冷的清明。他看向杨禄那如同礁石般沉默而坚实的背影,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孤注一掷的决绝:
“杨管哨……请带我去见……郑爷。”
(http://kkxsz.com/book/bcbfcb-1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kk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