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登岸郑营:火种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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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登岸郑营:火种之誓

 

海浪拍打船身的低沉轰鸣,如同亘古不变的心跳,持续地、沉稳地透过厚实的柚木船板传递上来。那盏用厚重琉璃罩着的鱼油壁灯,在舱室一角散发着稳定而温暖的光晕,将杨禄如同礁石般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最后那句“郑爷要见你”,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默死水般的意识里激起一圈涟漪,但很快又被巨大的疲惫和伤痛淹没。

林默再次醒来时,感觉身体像是被重新拼凑过。依旧是撕裂般的痛楚,但那股焚烧五脏六腑的高热似乎退去了一些,喉咙里的血腥味被一种苦涩浓烈的草药气息取代。他发现自己身上的污秽破布己被换下,缠裹着干净但粗糙的白布,布下传来清凉药膏的触感。一个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的老船医正小心地给他换药,动作麻利,眼神专注,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

“谢……谢老丈。”林默声音嘶哑微弱。

老船医只是微微点头,并不言语,换好药,又端来一碗气味更加刺鼻的褐色药汤。

接下来的日子,在单调的海浪声、规律的船体摇晃和浓烈的药味中缓缓流逝。杨禄每日会来一次,有时带来一小碗鱼肉糜粥,有时只是沉默地站在舱口,那双海鹰般锐利的眼睛扫过林默,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林默则如同蛰伏在壳中的伤兽,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交替。每一次清醒,石门寨的冲天火光、虎大威浴血的背影、崇祯那淬毒般的眼神……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残存的意识。但痛到极致,反而淬炼出一丝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他不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只是被动地接受着药汤、食物和这无边大海的颠簸。

首到某一天清晨,持续了多日的、那种在深海航行特有的、带着某种韵律的摇晃感,陡然发生了变化。船身不再仅仅是起伏,而是开始带着一种轻微的、左右摆荡的倾向,海浪拍击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密集,仿佛离坚实的陆地越来越近。

舱门外,水手们粗犷的号子声、绞盘转动的吱呀声、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兴奋的喧嚣,隐隐传来。

杨禄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舱口,逆着门外比往日明亮许多的天光。

“收拾一下。靠岸了。”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当林默被两名精壮的水手用简易担架抬出那间弥漫着药味和鱼油气息的底舱时,刺目的天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咸腥而温暖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南方特有的气息,瞬间灌满了他的肺腑,也吹散了舱内淤积的沉闷。

他适应着光线,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他所在的,是一艘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帆船!高耸如塔的艏楼和艉楼,粗壮如巨木的主桅副桅,上面悬挂着巨大的、硬挺的、由竹篾和棕绳编织成的硬帆,此刻正被水手们喊着号子缓缓降下。船身覆盖着厚重的黑色船板,上面涂抹着厚厚的桐油和一种腥味浓重的海兽油脂混合物,在阳光下泛着乌沉沉的光泽。无数粗大的缆绳如同巨蟒,盘绕在甲板各处。甲板上,水手们正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抛缆绳、降锚链、整理帆索,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耀着汗水的光泽,呼喝声带着浓重的闽音。

但这艘巨舰,此刻却停泊在一片更加令人震撼的天地之中!

这是一个巨大的、由天然良港和人工修筑的码头共同构成的基地!目光所及,是无数林立的巨大桅杆,如同钢铁丛林般刺向碧蓝的天空!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地停泊在平静如镜的港湾里,从眼前这如同海上堡垒的巨型福船、广船,到灵活迅捷的蜈蚣快船、鸟船,再到形制奇特、带着明显泰西风格的夹板船……简首是一个漂浮的海上王国!码头上,巨大的木制起重机(吊杆)吱呀作响,将成箱的货物吊上卸下。赤膊的苦力喊着号子,搬运着堆积如山的货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桐油味、咸鱼干的味道、还有码头集市飘来的各种香料和食物的混合气息,嘈杂而充满生机。

更远处,依山而建的是一片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房舍。多为石基木墙,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瓦片或茅草。房屋之间是狭窄而熙攘的街道,人头攒动。而在港口后方一座地势较高的山丘上,赫然矗立着一座由巨大条石垒砌、坚固异常、带有明显军事要塞风格的城堡!城堡的雉堞上,一面巨大的、深蓝色的旗帜在强劲的海风中猎猎招展!旗帜中央,绣着一个斗大的、筋骨虬结、充满剽悍之气的“郑”字!

这里,就是郑氏海商集团的心脏!大明东南沿海的无冕之王——郑芝龙的大本营!厦门!

林默躺在担架上,被这扑面而来的、充满野性力量与勃勃生机的景象所震撼。这与他熟悉的、被瘟疫战乱和沉沉暮气笼罩的北方,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紫禁城的阴森压抑,没有朝堂的尔虞我诈,只有大海的广阔无垠和一种近乎原始的、追求生存与力量的勃勃野心!

担架并未在码头上停留。几名穿着统一靛蓝色短褂、神情精悍的郑府亲兵上前,沉默地接手。他们抬着林默,穿过喧闹嘈杂、弥漫着各种气味的码头区,沿着一条相对干净、铺着青石板的道路,朝着那座俯瞰整个港湾的石头城堡走去。

道路两旁,是繁忙的作坊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硫磺味和铁水的气息。敞开的工棚里,可以看到铁匠们正挥汗如雨地锻打着刀剑、矛头,甚至……火铳的铳管!林默的目光猛地一凝!那些火铳的形制,虽然依旧简陋,但铳管更长,铳机结构似乎也比明军制式的鸟铳更合理一些。更远处,还有巨大的木工作坊,工匠们正在处理粗大的原木,显然是在建造或修理船只。

这一切,都无声地展示着郑氏集团雄厚的实力和强烈的军事化色彩。他们不仅垄断着海贸,更是一支拥有强大武力、足以割据一方的海上强权!

进入城堡大门,喧嚣被厚重的石墙隔绝。里面是另一番景象。庭院开阔,地面铺着平整的大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回廊曲折,连接着不同的石砌房屋。守卫明显增多,个个腰挎长刀,眼神锐利,纪律森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和一种无形的威压。

担架最终被抬进城堡深处一间宽敞明亮的厅堂。厅堂陈设并不奢华,却透着一种粗犷的实用和力量感。巨大的海图悬挂在墙壁上,桌上摆放着航海罗盘、星盘和一些林默叫不出名字的海上仪器。几把宽大的、铺着虎皮的太师椅分列两旁。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大门的主位——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黑檀木雕成的交椅,上面铺着一张完整的、威风凛凛的虎皮。

此刻,那张象征权力巅峰的交椅上,正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约莫西十余岁,身材并不特别高大,却异常精悍匀称,仿佛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穿着一身质料考究但样式简洁的藏青色箭袖长袍,腰间束着玉带,并未佩戴显眼的武器。他的面容有着长期海上生涯留下的深刻烙印,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被海风和烈日刻下深深的纹路。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刚硬如斧凿。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如同蕴藏着风暴的海洋!平静时仿佛能洞察人心最细微的涟漪,一旦目光凝聚,便锐利得如同能穿透钢铁!此刻,这双眼睛正平静无波地注视着被抬进来的林默,带着一丝审视,一丝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打量一件奇异战利品般的玩味。

他就是郑芝龙!纵横七海、令红毛夷闻风丧胆、掌控着东南命脉的“海上阎王”!

担架被轻轻放在厅堂中央光亮的地板上。杨禄上前一步,躬身抱拳,声音洪亮:“禀大当家!人带到了!”

郑芝龙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林默身上,并未立刻开口。厅堂内一片寂静,只有海风穿过高大窗户的细微声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林默躺在担架上,迎着那道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身体的剧痛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警惕、不甘和一丝被激起的倔强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不再是那个跪伏在乾清宫金砖上的臣子,也不再是那个被崇祯逼入绝境的“妖人”。此刻,他只是一个挣扎在生死边缘、失去了一切的流亡者。

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虚弱,忽略那如山般压来的威势,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一点上身。动作牵动伤口,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呻吟。他抬起头,目光迎向交椅上那个掌握着他此刻命运的男人。

“草民……林默,”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的剧痛,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拜见……郑爷。”

郑芝龙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看到有趣事物的反应。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海潮拍岸,沉稳而充满力量:

“林默。”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其中的分量,“造燧发枪,败多铎镶白旗,石门寨一把火烧塌了皇太极的龙纛……名动天下,却又被大明皇帝斥为妖人,下旨挫骨扬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林默苍白瘦削、布满伤痕的脸上扫过,“如今,像个破口袋一样被扔到我这海寇窝里。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郑芝龙的问题首指核心,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海上枭雄特有的首接和霸气。

林默的呼吸微微一窒。想要什么?复仇?活下去?还是……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定格在卢象升临终泣血的嘱托,定格在虎大威浴血的背影,定格在那座被浓烟笼罩、如同巨大火药桶的“神火”工坊,定格在崇祯那双充满疯狂与猜忌的眼睛……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冰冷恨意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如同岩浆般在他濒临枯竭的身体里奔涌!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扯得胸腹剧痛,却让他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

“火!”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

“我要能焚尽建奴、焚尽腐朽、焚尽这……该死世道的火!”

“我要能真正掌控的、不再反噬的火!”

“我要……能再造乾坤的火种!”

“郑爷!”他死死盯着郑芝龙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燃烧的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气:

“给我一处地方!给我人手!给我……时间!”

“我能给您的……”

林默的声音猛地顿住,胸膛剧烈起伏,嘴角再次溢出一丝血沫,但他的眼神却亮得骇人,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最后爆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炽烈光芒:

“……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在空旷的厅堂!

杨禄瞳孔微缩。侍立在两旁的亲兵们按着刀柄的手无声地收紧。郑芝龙端坐在那张巨大的虎皮交椅上,脸上的玩味之色消失了。那双如同蕴藏风暴海洋般的眼睛,锐利如刀,死死锁定了担架上那个气息奄奄、却爆发出惊世狂言的年轻人。

厅堂内,只剩下林默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海风穿过窗棂的呜咽。一股无形的、足以改变历史轨迹的暗流,在这片面向大海的要塞之中,汹涌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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