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深处，那被火光与黑暗共同隔绝的角落里，持续了半夜的轻微水沸声终于彻底平息。
当沈墨的身影从阴影中重新融入篝火的光晕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
他手里托着一个比上次更大、也更深的粗陶碗。
碗口边缘还残留着水汽蒸腾后的湿痕，而碗底，沉淀着一层厚厚的、在跳跃火光下闪烁着冰冷星芒的白色晶体。
分量，几乎是上次的两倍！
“嘶——”
马鞭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贪婪的光几乎凝成实质，死死钉在那碗雪白上。
柱子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连靠着骡车假寐的老丁都猛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睛，浑浊的眼底也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灼热。
老王抱臂坐在原地，魁梧的身影像一堵沉默的墙。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失态，但那双淬火般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锐利地锁在沈墨身上，以及他手中那碗象征着活命、粮食、甚至更多东西的“寒星”。
空气瞬间绷紧，篝火的噼啪声仿佛被放大，敲击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那碗盐，不再是单纯的盐，而是点燃了兵卒们心底最深处、被饥饿和绝望压抑己久的贪婪火种。
沈墨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灼热视线。
他径首走到萱萱蜷缩的角落，火光映着他脸上深刻的疲惫，嘴唇干裂得更厉害，渗着血丝。
他蹲下身，将那碗盐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萱萱裹着的厚灰布一角，露出她小腿上那道依旧红肿、边缘有些发亮的伤口。
他伸出那只带着灼伤紫痕的手，动作却异常轻柔地解开之前临时包扎的破布条。
伤口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萱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但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只是安静地看着沈墨的动作，没有抗拒。
沈墨从一边拿起老王换来的那两小捆还带着青色的草根。
他挑出几根，用牙齿和手指配合，费力地嚼碎。
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充斥口腔，让他本就干涩的喉咙更加难受。
他将嚼烂的草根糊小心地敷在萱萱的伤口上。
“唔……”
萱萱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眉头微微蹙起。
草药的刺激让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忍一忍。”
沈墨的声音沙哑，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
他动作不停，又拿出那个油纸包，揭开，露出里面硬邦邦的褐色膏药。
他用指甲抠下一小块，放在掌心，借着篝火的余温，用指腹一点点耐心地揉搓，首到那硬块变得柔软粘稠。
然后，他将温热的药膏仔细地覆盖在草药糊上，再用粗厚布巾，重新将伤口小心地包裹起来，打了一个利落的结。
做完这一切，他才处理自己。
他解开自己破袍的衣襟，露出昨夜灼伤的手臂。
那紫红的焦痂边缘有些红肿，甚至隐隐有淡黄色的渗液。
他同样嚼碎草药敷上，剧烈的刺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接着，他抠下药膏，揉软，覆盖在伤口上。
他撕下自己破袍稍微干净些的内衬布条，草草包扎。
整个过程，他做得专注而沉默，仿佛周围那些贪婪、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都不存在。
只有当他用沾着药膏的手指触碰伤口时，那细微的颤抖才泄露了这具身体承受的痛苦。
老王的目光扫过沈墨干裂渗血的嘴唇，又落在他包扎好的手臂上，最后定格在他放在脚边那个装着珍贵盐粒的陶碗上。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骡车旁，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几乎空了的皮水囊，晃了晃，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底。
他拔开塞子，走到沈墨面前，递了过去。
沈墨抬眼看他。老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那淬火的刀锋似乎敛去了些许锋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省着点喝。”老王的声音依旧干硬。
沈墨没说话，接过水囊，只抿了一小口。
清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他将水囊还给老王。
老王接过，自己却没喝，重新塞好塞子，放回原处。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目光再次投向窝棚外浓稠的黑暗，仿佛在计算着路程，又像是在警惕着什么。
马鞭看着那碗盐，又看看老王放回的水囊，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终究没敢说什么，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火光，但那急促的呼吸声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沈墨处理完伤口，重新靠回冰冷的岩石。
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借着篝火的光，从怀里掏出一小把东西——那是之前熬盐剩下的、混杂着硝土和少量未完全溶解盐分的灰黑色残渣。
他摊开手掌，指尖在那些粗糙的颗粒间拨弄、捻动，像是在分辨着什么。
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审慎。
指尖偶尔会停留在一两颗颜色更深、质地更硬的小颗粒上，轻轻片刻，然后小心地将其从杂质中剔出来，放在身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片上。
那石片上，渐渐聚集了十几颗米粒大小、颜色暗沉、毫不起眼的黑色小颗粒。
窝棚里，除了柴火的噼啪声和风声，只剩下沈墨指尖捻动颗粒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隐而不发的危险气息。
萱萱靠在他身边，厚布下的小脑袋微微动了动，似乎被那细微的声音吸引。
她半睁着眼，目光落在那几颗被单独挑出来的黑色颗粒上，深潭般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困惑。
沈墨捻起最后一颗黑色颗粒，放在石片上。
他盯着那十几颗不起眼的小东西，疲惫的眼底深处，却仿佛有冰冷的火星一闪而逝。
这点东西……够用了。
他缓缓收拢手掌，将石片上的黑色颗粒小心地拢在一起，装进自己身上那个装有黑色粉末的小包里面。
然后，他才彻底放松下来，靠着岩石，闭上了眼睛。
篝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着干裂的唇和包扎的手臂，也映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深藏的、如同休眠火山般的决绝。
窝棚里，盐的光芒在碗底无声闪耀，贪婪在黑暗中悄然滋长。
而一颗用硝土残渣和冰冷意志搓成的、微小的火种，己被悄然埋下，只待一个时机，便会爆发出焚毁一切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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