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昌县关墙几十里之外,有个野人集。像依附在巨兽腐尸旁的蠕虫。
不是正经集市,没有官衙印信的皮货盐商进不了城,只能在关外荒滩上像秃鹫般聚拢,彼此撕咬着交易一点活命的粮食和沾血的头口皮毛。
人不多。十几个棚子支棱在避风的土沟沟里。
空气里飘着劣质烧酒和牲口粪便的腥味。
几个眼神浑浊、裹着分不清颜色破皮袄的老卒缩在草棚底下赌骰子,骰子在破碗里脆响,决定着明日的吉凶祸福。
看见老王他们几人牵着瘦骡驮着口袋靠近,懒洋洋地撩了下眼皮,又缩回去。
其中一个老卒神经质地着一枚磨黑的铜钱,口中念念有词。
老王显然熟门熟路,没搭理那些人,带着沈墨几人径首走到一个稍大点、用破毡布蒙得更严实些的棚子口。
棚子里点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线照着一个满脸油滑皱褶、眼神精得像黄鼠狼的老头子,嘴里叼着个老烟斗,烟锅里的劣质烟丝燃着蓝灰色的雾。
“老孙头。”
老王的声音低沉,递过去一个小布包,只掀开一条缝,露出一指宽的晶莹白光!
没倒出来!甚至没完全打开!
就那一点惨白,在昏暗油灯下刺得那老孙头瞳孔骤然一缩!叼着的烟斗啪嗒掉在地上!
老头子扑过去,手想伸又不敢真碰,脸上的油滑瞬间凝固!喉咙里滚出几个字:
“冰……冰晶玉?!”
老王“唰”地将布包收拢!死死攥在手里!
“少他娘的废话!市价!按你说过的最上等‘雪花’价!”
“……”
老孙头眼皮抖了几抖,嘴里飞快地动着,像是在盘算,又像是被那一点光晃得眼花。
最终,他伸出两根枯树叉似的手指:
“两……两钱银子!就这点!”他指的是老王露出的那一指宽的缝。
“放屁!”
老王低吼一声,“去年冬天,你从李瘸子那收的半袋‘雪花’,还花了二两!”
他猛地攥紧盐袋,指尖发白。手心里那沉甸甸的东西仿佛带着某种决然的力量。
“那是去年!流莺营……”老孙头下意识张嘴。
“闭嘴!”
老王厉声打断!眼中凶光毕露!
老孙头脖子一缩,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看了一眼老王攥得死紧的布包,终究妥协地伸出三根手指:
“最多了!三钱!还得兑开!”
他摸出几块散碎的银角子和一小把品相极好的铜钱,油腻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老丁小心地接过那点钱,沾了油的铜钱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沉甸甸地发亮,发出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金属碰撞声。
老王没再多说,攥紧了盐袋,拉着骡子就走。
马鞭贪婪地盯着老丁手里的银钱铜子,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看看老王捂死的盐袋,想说什么,被柱子在后腰捅了一下,只能作罢。
老王的目光扫过旁边棚子下还在占卜的老卒,脸上闪过一丝极其轻蔑的冷笑,攥着的右手紧了紧,一粒粗盐被他无意识地捻在指间,然后狠狠一碾,白色的粉末从他指缝倏然炸开,无声地洒落在尘土里。
骰子决定不了命运,盐可以。
这才是真神仙!他不再看任何人,带着他们迅速离开这片腌臜之地。
他先是走到旁边一个草药贩子的草摊子跟前,花了几乎一半钱,拿走了药贩手里仅有的两小捆还带着一点青色、没干透、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草根和一小块包在油纸里的、硬邦邦的褐色膏药。
然后又转去另一处破烂得只剩下两块硬得能砸死狗、不知放了多久的干面饼摊子前,犹豫了一下,只捡了一块稍小些、黢黑的干饼。
最后,他停在一个蹲在泥地上卖些破烂衣服碎布的半大小子跟前,扔下几个铜钱,几乎是抢一样,拽走了那小子唯一一条粗麻缝制、洗得发白、但相对厚实的旧布巾。
很普通,土黄色。那小子攥着铜钱,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身前。
“省着点!当家的!”
马鞭憋红了脸,盯着剩下那点可怜的散碎银子。
“这点钱也就够嚼谷几天!那盐……”
老王没理他,走回来。他把硬饼给了老丁。
把买回来来的东西一股脑塞到沈墨怀里——药草、油纸包着的膏药、粗厚的旧布巾。
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小皮囊,里面晃荡着清水的声音——是老丁用最后一点铜钱刚在一个水贩子桶里接满的。
“拿着!”
老王声音又干又硬,不容置疑,仿佛那点药材和干粮只是路上随手捡的石头块。
“夜里熬盐的时候裹严实点!风毒!”
他没看沈墨,目光扫过沈墨干裂流血的嘴唇和萱萱露在布外那道依旧红肿的伤口。
沈墨没拒绝,沉默地接过。那些粗糙的东西落在他手里,比铅块还沉。
那是他们用命赌来的盐,又用盐换来的救命的药和他口中需要的水!
布巾很厚实,带着另一个穷苦人的汗碱味,却也能真挡住篝火的烟灰夜间的风寒。
他把布巾揉进自己破袍的衣襟里,贴肉放着。
老王趁着柱子整理柴火时,背对着众人,用腰间那枚冰冷的断箭簇,在用来埋藏宝贵盐袋旁边的一块风化石上,极其迅疾地刻下了三道平行的浅痕。
夜色如墨汁倾泻,淹没了盐碱荒原最后一点轮廓。
土坎背风处重新燃起的篝火旁,老王和柱子抱来了足够的干柴,码得整整齐齐。
火光跳跃着,比前几天的更大更亮。
但老王早早用几块破板子和毡布搭了个简单的围挡,像搭了个小小的窝棚,只留下靠近沈墨熬盐石灶的窄窄开口。
风呼啸着掠过围挡顶上,呜咽如鬼哭。
火苗被限制在狭小的空间里,舔舐着干柴,发出更响亮的噼啪声。
窝棚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柴火焦烟味和汗水的酸腐气。
老丁靠着骡车打盹。
柱子抱着臂望着火出神。
马鞭和其他人,翻来覆去,眼睛不时瞟向窝棚深处那个只留背影、被火光跳跃阴影覆盖的地方——沈墨的“炼盐窝”。
那角落传来的轻微水沸咕嘟声,此刻听在马鞭耳里却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沈墨和萱萱就在那火光边缘的昏暗处。
沈墨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岩石的寒气似乎能透过薄薄的破袍渗进来,但他胸前紧贴着老王换来的那条厚实布巾,里面裹着珍贵的盐袋和萱萱的小小药包,隔开了些许刺骨的冷。
萱萱紧挨着他,蜷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裹着她那身厚厚的灰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像两点幽幽的炭火。
老王抱臂坐在篝火的光晕边缘,背对着围挡口,魁梧的身形如同一尊沉默的石敢当。
他的位置正好堵死了所有能窥视窝棚深处石灶方向的视线。
阴影,将他庞大的身影拉得更加沉重。篝火的光芒描摹着他侧脸轮廓,坚硬而沉寂。
窝棚深处,只有粗柴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和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水沸咕嘟声。再无其他动静。
那个角落,像是被火光和黑暗共同隔绝出来的另一个世界。
萱萱睁着那双深潭似的眼,没有困意。
她的视线穿透窝棚里弥漫的烟气,落在那个隔绝在阴影火光深处的、模糊不清的背影轮廓上。
火光勾勒着他低头处理陶罐的肩背线条。
每一次水沸时微弱腾起的雾气阴影,每一次陶罐边缘舀动时火光勾勒的臂膀轮廓的剪影……
短促、稳定、精确,像军士在打磨染血的刀锋。
这动作……这轮廓……
一点冰冷的咸味还留在她的唇上。
她下意识地,舌尖在口腔深处极其细微地舔舐了一下齿缝残留的结晶棱角,仿佛要精确感知那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结构。
一种被厚实布巾包裹的、隔开夜风的、属于另一个身体的温热从腿边传来。
这温热的源头,臂膀坚实,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冷铁铸就。
她能感觉到他手臂上一个地方热度稍高,皮肤有些凹凸不平——是昨夜灼伤的结痂?
昌县破屋里,也是这样的寒夜。
哥沈墨也这样坐在微弱的油灯下,蜷着瘦弱的肩膀,那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也会低头,低头描那张写满天书的字帖,肩膀微耸,手臂瘦得像柴火棍子悬在空中,下笔犹豫又虔诚。
油灯昏暗的光,把他缩在寒夜里的影子打在斑驳掉落的土墙上,摇曳模糊。
萱萱眼里的倒影在晃。
旧日的孱弱书生的影子在晃动中破裂、消散。
那团在寒夜里伏案读书的孱弱影子……和眼前这个在火光烟尘深处、沉默操控着“仙火”铸炼“寒星”的铁铸背影……
一个是模糊的、褪色的旧梦,苍白而脆弱。
一个是冰冷的、坚实的、携裹着血腥硝烟和滔天巨浪闯进她生命的绝壁铁岩。
深潭眼底的冰壳悄无声息地碎裂了。
寒星雪一样干净的咸味还在唇间。厚实布巾带来的暖意熨贴着冰凉的小腿。伤口上被盐水冲淋时的刺痛和随后变得干爽的舒服……
布条缠裹下的唇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是哥。
冰冷铁岩般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依旧是那颗滚烫的心,那份不惜一切护她周全的执拗。
只是这躯壳己被风霜血火锤炼,融入了铁与盐的精魄!
那铁岩的内核深处,依旧跳动着那颗熟悉的、滚烫的芯子。
只是外壳不一样了。这厚厚的外壳下,依旧是那个……哥!
萱萱的脑袋,无声无息地、彻底松懈了下来,轻轻靠在了身边那具散发着熟悉温度的身体手臂上。
脸颊正好贴在他手臂外侧那块灼伤的、结着紫红焦痂的伤口旁。
粗糙的痂痕挨着她微凉滑嫩的皮肤,如同新生锈的铁器缠上了柔韧的春藤,诡异又和谐。
眼睛终于缓缓阖上,呼吸变得均匀而沉稳。
外面是呼啸的寒夜,窝棚里弥漫着呛人的烟灰,兵卒们或坐或卧,在火光下投出巨大的、不安分的剪影。
而这个靠着他的小小角落,成了乱世里唯一坚固温暖的壁垒。
那个熔炼星辰的铁砧,是她最终认定的、绝不会坍塌的山岳。
黑暗的荒原尽头,那丝从铁门裂缝里挤进来的光,似乎终于照亮了前进的路,无声地宣告——这条路,可以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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