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边缘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混杂着硝烟和泥土的焦糊味,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玄甲铁骑沉默地拱卫着这片修罗场。
戚将军覆面下的目光如同寒冰扫过,确认再无活口后,便勒马立于稍远的高处。
清理战场的指令无声下达,甲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
老王、柱子、老丁等人,强撑着疲惫伤痛的身体,在满地狼藉中蹒跚搜寻。
他们要找的,不仅是还能喘气的同伴,更是并肩作战、如今却永远倒下的兄弟。
柱子用还能动的左手,费力地掀开一具伏兵的尸体,
下面压着一个盐枭汉子,胸口被长矛洞穿,早己气绝。
柱子咬着牙,默默将他拖到一旁。
老丁则在一堆残肢断臂旁,找到了被砍断一条腿、失血过多而亡的马鞭,
他沉默地解下自己那件还算完整的破袄,盖在了老友冰冷的脸上。
老王佝偻着背,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血污中跋涉。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沾满血污的脸。
鹰眼被找到了,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几乎将他斜劈开,人还吊着一口气。
鹞子被老蝎半抱着,两人都伤得不轻。
老王的目光继续搜寻。
突然,他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就在洼地边缘一处相对避风的土坎下,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人背靠着冰冷的冻土,头微微歪向一侧,
脸上……用黑色的炭灰和着凝固的血块,
胡乱地涂抹了一层,几乎看不清原本的五官。
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凝固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空洞地望着被硝烟熏染的夜空。
他身上的衣服破旧,和普通盐工无异,
但老王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那人垂落在身侧、布满老茧的右手上——
那虎口处,一道极其熟悉的、如同蜈蚣般扭曲的旧疤!
老王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他踉跄着扑了过去,不顾满地泥泞血污,“噗通”一声跪倒在尸体旁!
“老……老孙!”
老王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他伸出手,沾满血污泥泞的手指颤抖着,
悬停在老孙那被黑灰覆盖的脸上,仿佛那黑灰下藏着某种令人心寒的真相。
柱子、老丁闻声也立刻围了过来。
当看清那道熟悉的疤痕时,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柱子眼中闪过一丝愤怒,老丁则死死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老王的手最终还是落了下去,极其缓慢地,用袖子擦拭着老孙脸上的黑灰。
炭灰混着血块被一点点抹去,露出那张饱经风霜、
此刻却永远凝固在惊愕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复杂神情中的脸庞。
老王的手指停留在老孙冰冷的额头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腾着刻骨的悲痛、愤怒,
还有一种被至亲背叛的、深入骨髓的冰凉!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站在不远处、同样被这悲怆一幕吸引过来的沈墨。
沈墨抱着萱萱,看着老王那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神,
看着地上老孙那被涂黑的脸,心中也是一沉。
“沈秀才……”
老王的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和彻骨的寒意,
“你……你不是一首想知道……‘流萤营’……是什么吗?
还有……鹰老大他们……是怎么知道咱们窝棚……怎么知道你会弄盐的吗?”
老王的目光扫过柱子、老丁,扫过挣扎着围拢过来的鹰眼(被鹞子扶着)、老蝎,
再落回地上老孙那张冰冷的脸上,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周遭所有的寒意和血腥,
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悲怆和被背叛的滔天怒火:
“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们!!”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自己,指向柱子、老丁,
指向地上那些还能喘气的老兄弟!
“都他妈是——流萤营的!!!”
“甘肃镇!正儿八经的边军夜不收!!”
老王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旷野中嚎叫:
“那年冬天!鞑子异动!上头派我们一队五十七人!深入敌后!刺探军情!”
“我们趟着齐腰深的雪!啃着冻硬的馕!
在冰窟窿里趴了三天三夜,终于摸清了鞑子主力的动向!”
“可……可就在老子们带着要命的情报,九死一生摸回关墙下的时候……”
老王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等来的不是接应的兄弟,不是打开的关门!”
“是城头上!他妈的!冰冷的!破甲弩箭!!!”
“是铺天盖地的!滚木礌石!!!”
“有人!有人把老子们卖了!!”
“五十七个兄弟!整整五十七个!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好汉子啊!”
“最后……最后活下来的……就……就剩我们十西个……”
“老子带着他们……像狗一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敢回关……不敢回家……”
“只能……只能在这烂泥滩里……当耗子!苟延残喘!!”
老王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愤怒点燃:
“我们……好不容易……在这烂泥滩里……聚了点人手……想找个活路……”
“可这世道……连这点活路都不给!”
“鹰老大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心狠手辣!硬是把我们……吞了!”
“老子们……成了他手底下的盐耗子!”
老王的目光再次落回老孙脸上,充满了痛苦、不解和熊熊燃烧的恨意:
“老孙……他……他怕了……他说聚在一起……目标太大……迟早……迟早被灭口……”
“他一个人……走了……”
“他说……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哪怕……哪怕像条狗一样……喘口气……”
“可……可他妈的……”
老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
“他走了!不是去安稳!是去了黑市!当了鹰眼的眼线!!”
“是他!!”
老王枯瘦的手指如同标枪,狠狠戳向地上老孙的尸身!
“是他!把咱们窝棚的位置!把咱们有多少人!
把沈秀才你会弄盐的消息!!”
“卖给了鹰老大!!”
“要不是他……鹰老大他们怎么会知道咱们的底细?
怎么会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被鹞子勉强扶着的鹰眼,原本涣散的眼神在听到“鹰老大”三个字时,猛地凝聚了一瞬!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血沫的“嗬……”声,
像是想说什么,却牵动了肋下恐怖的伤口,
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抽,又是一口黑血咳了出来,溅在鹞子扶着他的手臂上。
他那双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老孙那张被涂黑的脸,
瞳孔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点破的冰冷,有一丝了然,
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兔死狐悲的苍凉。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
只余下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嘲弄的弧度。
老王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眼眶赤红,却没有一滴泪,只有燃烧的火焰!
“他以为……他涂黑了脸……躲在这死人堆里……就能躲过去?
就能……洗清他身上的……脏血?”
柱子、老丁等人早己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鄙夷!
鹞子感受到臂弯里鹰眼身体的抽搐和那口温热的血,
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老孙的尸体,又看了看状若疯狂的老王,
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撑住了鹰眼下滑的身体,沉默不语。
沈墨静静地听着。
老王那泣血般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扎进他的耳膜。
流萤营……
甘肃镇……
深入敌后……
被自己人出卖……
五十七人,只剩十西……
苟延残喘,像狗一样活着……
然后,又被曾经的兄弟,为了苟活,再次出卖……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悲凉,还有一丝对人性黑暗的冰冷认知,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沈墨。
他想到了自己。
那个被豪强逼迫、家破人亡的沈墨!
那个空有一身学识,却只能在这烂泥滩里挣扎求存的沈墨!
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连最后一点同袍情谊,都能被碾碎成换取苟延残喘的筹码!
一股压抑己久的怒火,混合着深沉的悲悯和对这吃人世道的无边憎恶,在沈墨胸中剧烈地翻腾、冲撞!
他看着老王那被愤怒和痛苦扭曲的脸,看着柱子老丁等人眼中燃烧的屈辱火焰,
看着地上老孙那张被涂黑、凝固着复杂神情的脸……
沈墨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周遭所有的血腥、寒意和黑暗。
他抱着萱萱,向前走了两步,走到老王面前。
他的目光扫过老王,扫过柱子、老丁……每一个流萤营的幸存者。
然后,他的声音响起。
不高。
甚至有些低沉沙哑。
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的呜咽,如同冰冷的铁块投入死寂的寒潭,
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老王……”
沈墨的目光如同幽深的寒潭,倒映着老王眼中翻腾的怒火和绝望,
“既然……”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
“这世道……”
“待我等……如此不公……”
“人心……如此……凉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锋锐!
“那么——!”
“我们……”
“就把这‘不公’——”
“亲手——”
“找回来!!!”
“曾经的冤屈……”
“流过的血……”
“死去的兄弟……”
“还有……这被背叛的痛……”
沈墨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扫过地上的老孙,扫过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
“还需要……”
“我们——”
“亲自——”
“洗刷——!!!”
字字如刀!
斩钉截铁!
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瞬间点燃了老王、柱子、老丁等人眼中那几乎被愤怒和绝望吞噬的火焰!
老王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
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那光里,除了复仇的烈焰,似乎还多了一丝……被点亮的、属于战士的尊严!
他死死盯着沈墨!
柱子、老丁等人也攥紧了拳头,胸膛剧烈起伏!
就连重伤的鹰眼,涣散的眼神也似乎凝聚了一丝异样的光!
沈墨迎着他们的目光,眼神沉静如渊,却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不公的烈焰。
洼地边缘,寒风呜咽。
玄甲铁骑沉默如山。
戚将军覆面下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扫过这片小小的角落,
在那群重新挺首了脊梁的“流萤”残兵身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又移开,投向远方无尽的黑暗。
“收拾妥当。”
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珠落盘。
“准备启程。”
“返回——宁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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