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尔最近总在半夜惊醒,额角全是汗。
梦里的水总是咸的,漫过他的脚腕时,能尝到铁锈味。珊瑚礁的红像浸了血,礁石缝里卡着半块碎贝壳,棱角硌得他脚心生疼。最难受的是那个穿白裙的姑娘——她总站在礁石最高处,裙角沾着盐粒,发梢滴着水,可他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他伸手去碰,指尖刚碰到她的裙角,梦就“哗啦”碎成海浪声,只留下贝壳在耳边敲出血珠似的响。
“阿米尔!”隔壁的玛雅大婶拍他房门时,他正攥着枕头尖叫。
“又做那破梦了?”玛雅端着碗姜茶进来,蒸汽模糊了她脸上的皱纹,“你阿爸当年出海前也这样,总说梦见海里有个穿白衣的……”她突然顿住,看了眼阿米尔腰间的银坠子——那是阿莱十岁时用贝壳磨的,刻着“哥哥”两个歪扭的字。
阿米尔低头盯着银坠子。十年前那个暴雨天,阿莱举着贝壳串往家跑,发辫被风吹得乱飞,说要给妈妈攒够一罐子贝壳做项链。可妈妈没等到项链,阿莱也没等到雨停。后来他在海边捡到半块碎贝壳,边缘的盐渍和梦里姑娘裙角的痕迹一模一样。
“玛雅婶,”他咽了口姜茶,“您知道村里谁会解梦吗?”
玛雅的手一抖,姜茶溅在床沿:“苏丹爷爷的染坊……听说他能把梦织进布里。”
爪哇岛的晨雾裹着木槿花香漫进村子时,阿米尔站在了苏丹的染坊门口。
陶瓮里的蓝靛染料泛着幽光,像块被揉皱的天空。苏丹正蹲在廊下给染缸添水,白胡子沾着水珠,看见阿米尔时笑出了褶子:“是阿米尔啊,带着梦来的?”
阿米尔攥紧怀里的素白蜡染布。这是他连夜求村里的老织娘缝的,布角还留着线头。“苏丹爷爷,”他的声音发颤,“我总梦见海里有个穿白裙的姑娘,我想……把她织进布里。”
苏丹的手顿了顿。他记得,这门“织梦蜡染”的手艺是曾祖母传下来的——用龙目岛的火山灰调染料,把梦者的呼吸和心跳揉进蜡里,布上的花纹会跟着梦的形状生长。可这些年,愿意讲真梦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怕把秘密留在布上。
“说说看。”苏丹接过布,指腹蹭过布面的纹路,“你要织什么梦?”
阿米尔挠了挠头,梦里的细节突然涌上来:“上周三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条小鱼,游进珊瑚礁里。有个穿白裙的姑娘蹲在礁石上,给我戴了朵海葵花。她的手凉丝丝的,像海水漫过脚腕……”他声音轻了些,“可我醒过来,手里只有半块碎贝壳,上面沾着她裙角的盐渍。”
苏丹的眼睛亮了。他摸出铜笔,在布角点了个蓝点:“今晚你睡在染坊的竹榻上,把梦说给我听。等布染透了,你就能……”他压低声音,“和梦里的人说说话。”
那晚,阿米尔裹着染坊的旧毯子躺下。苏丹关了灯,只留一盏桐油灯在墙角,火苗像颗摇晃的星。阿米尔闭着眼,声音越来越轻:“海水的味道是咸的,珊瑚像红色的花……姑娘的裙子是用月光织的,海葵花会发光……”
苏丹的铜笔在布上飞。他画珊瑚时,染料里加了碾碎的珊瑚粉;画海葵时,滴了滴萤火虫的荧光;画姑娘的裙角时,他故意留了道没染透的白——那是盐渍该有的样子。
天快亮时,阿米尔迷迷糊糊醒了。他看见布上的图案在动:珊瑚枝桠间游着银色的小鱼,礁石上的姑娘正歪着头笑,海葵花的花瓣一片一片展开,每片都映着他的脸。
“成了。”苏丹拍了拍他的肩,“明天寅时穿,别沾水。”
第二天清晨,阿米尔套上粗布短衫,把蜡染布系在腰间。布刚贴上皮肤,他就打了个寒颤——像被谁轻轻拽了一下。
他走到海边,潮水刚退,沙滩上留着星星点点的贝壳。阿米尔蹲下来,捡起块碎贝壳——和梦里那半块严丝合缝。他把贝壳贴在布上,突然听见海浪声里混着个姑娘的声音:“哥哥,你看,我又找到片珊瑚。”
阿米尔猛地抬头。晨雾里站着个穿白裙的姑娘,发梢沾着水珠,手里举着朵发光的海葵花。她的脚边,一条银色的小鱼正甩着尾巴,溅起的水花落进她的裙角,洇出淡淡的盐渍。
“你是……”阿米尔的声音发颤。
姑娘笑了:“我是阿莱,十年前在这片海淹死的。”她的声音像海风掠过椰林,“那天我追着条小鱼跑,被暗流卷走了。哥哥,我没怪你没救我,我只是……想再和你说说话。”
阿米尔的眼泪掉在布上。他想起十岁那年,妹妹阿莱总爱拉着他去海边捡贝壳,说要攒够一罐子,给妈妈做串项链。后来妈妈得了热病,阿莱偷偷把攒了三年的贝壳卖了换药,自己却在暴雨天跑出去找更多贝壳,再也没回来。
“阿莱,我对不起你。”阿米尔哽咽着,“这些年我总梦见你,可我不敢说……”
阿莱摇头:“我知道。你看——”她抬手碰了碰布上的海葵花,“这花是用你每次想我时掉的眼泪染的。苏丹爷爷说,真心能养梦,梦养得久了,就能从布里钻出来。”
这时,苏丹从晨雾里走出来,手里端着碗椰浆饭。“阿莱,该走了。”他说,“但你看——”他指了指阿米尔腰间的布,“以后你想他,就摸摸这块布;他想你,布就会发烫。”
阿莱的身影渐渐淡了,像滴融入海水的墨。阿米尔摸了摸发烫的布,上面的海葵花正闪着光,每片花瓣都映着他和阿莱小时候的模样:妹妹举着贝壳笑,他蹲在旁边给她画小船。
后来,阿米尔成了村里最会讲故事的人。他总说,真正的梦不是闭着眼做的,是用心织的。有人问他那块蜡染布的秘密,他就摸着布上的花纹笑:“是苏丹爷爷用火山灰、珊瑚粉,还有我们兄妹俩的眼泪,织了段没断的缘分。”
再后来,苏丹收了个新徒弟——是阿雅的小女儿,扎着羊角辫,总爱蹲在染缸边看染料变色。她问爷爷:“为什么梦能在布上活过来?”
苏丹摸了摸她的头:“因为梦里藏着人的心。心不死,梦就不灭。”
风从爪哇海吹过来,带着木槿花的香。染坊的廊下,那匹染着海葵花的蜡染布轻轻飘着,像朵不会凋谢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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