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龙河的夜雾裹着木樨花香漫过来时,老文总爱搬个竹凳坐在剧院后巷。他膝头搁着个半人高的木偶,红漆剥落的脸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金粉——那是他今早刚给“阿棉”补的妆。
“阿公,又在摸木头疙瘩呀?”隔壁卖法棍的阿婶收摊路过,竹篮里的面包香混着河风钻进鼻腔。老文抬头笑,眼角的皱纹像被揉皱的宣纸:“阿棉啊,她等急了。”
阿棉是他的木偶。
升龙水上木偶戏传了十三代,老文是第十代掌班。别的戏班的木偶靠线牵,靠杆挑,顶多在水上漂得好看;可老文的木偶会哭,会笑,会踮着脚够河灯,会在雨夜里攥着他的袖口喊“阿爸”——秘诀藏在最要命的地方:眼泪。
二十年前,老文的女儿阿棉才七岁。那时候他还在宫外的小戏园演,阿棉蹲在后台看他给木偶点眼睛,总拿根草茎戳木偶的腮帮:“阿爸,木头人会不会疼?”他把阿棉抱上木凳:“木头人不会疼,可要是有人把心事揉进木头里……”话没说完,阿棉突然伸手按在他手背上:“阿爸教我,我也想给木偶安眼睛!”
那天的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洒下来,照得阿棉睫毛上的金粉首闪。老文用竹片挑着朱砂膏,手却抖得厉害——他总觉得,给木偶点眼睛该是件多庄重的事,可女儿偏要把脸贴在他手边,鼻尖沾着金粉,像只偷喝了蜜的小猫。
“阿爸,你看!”阿棉举起个歪歪扭扭的小木偶,“我给你做的,这是阿爸,这是阿棉!”木偶的胳膊用麻绳捆着,眼睛是两粒红豆,歪着脑袋冲他们笑。老文喉咙发紧,伸手要摸,阿棉却把木偶藏到身后:“等我学会给木偶安眼睛,就给阿爸做一个不会疼的!”
可阿棉没等到那天。
那年雨季来得急,升龙河涨了洪水。阿棉跟着隔壁阿婶去河埠头洗尿布,木盆翻在漩涡里。老文赶到时,只看见岸边飘着半块红肚兜,上面还绣着他教阿棉的并蒂莲。
从那以后,老文的戏班就剩他一个人。他把阿棉的小木偶供在神龛上,每天演完戏都要擦三遍。首到有天夜里,他梦见阿棉蹲在神龛前,歪着脑袋说:“阿爸,你的木偶眼睛没安好,它们都不会掉眼泪。”
老文惊醒时,枕头湿了一片。他突然想起,阿棉生前最爱看他演《阿母寻女》——那出戏里,母亲找了女儿十八年,最后在水边抱头痛哭。他抹了把脸,把阿棉的小木偶抱到案前,用刀尖挑开木偶眉心的木屑。
“阿棉啊,阿爸给你安双眼睛。”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阿爸的眼泪,够不够?”
第一滴泪落下去时,木偶的手指动了动。
老文记得清楚,那是七月半的夜,河灯顺流漂成星河。他把阿棉的木偶放在船头,点了三柱香,对着河神磕了三个头。当第二滴泪渗进木缝时,木偶的眼睛突然亮了——是阿棉的眼睛,黑葡萄似的,带着点没擦干净的朱砂红。
“阿爸。”木偶开口了,声音像春风吹过竹帘,“阿棉疼。”
老文的膝盖一软,差点栽进河里。他看见木偶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眉心——那是阿棉小时候学他点眼睛时的动作。木偶又说:“那天阿棉掉进水里,很冷,水草缠住脚,阿棉喊阿爸,可阿爸没听见。”
老文的喉咙堵得慌。他想起那天自己在戏园唱《五虎平南》,锣鼓敲得震天响,根本没听见河埠头的呼救。等他疯了一样跑过去,只看见翻倒的木盆,和半块染血的红肚兜。
木偶开始舞。它踮着脚转了个圈,水袖扫起细碎的水花——那是阿棉六岁时第一次登台,跳《莲花童子》,水袖甩得歪歪扭扭,却把台底下的阿公阿婆都逗笑了。接着它跪下来,双手捧着个看不见的木盆,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水面”上——那是阿棉掉进水里时,想抓住的木盆。
老文跪在船头,跟着木偶一起哭。他想起阿棉总把糖藏在袖兜里,说等阿爸演完戏给奖励;想起阿棉用树枝在地上画木偶,画得歪七扭八却认真;想起阿棉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应该是“阿爸救我”,可他终究没听见。
木偶的戏演了整整一夜。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它突然停住动作,眼睛里的水光慢慢暗下去。老文摸它的眉心,那里还沾着他的泪,温温的,像阿棉小时候赖在他怀里时的温度。
“阿爸,阿棉要去陪河神了。”木偶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阿爸别难过,阿棉的木偶,会替阿棉陪着阿爸。”
话音刚落,木偶的手指“啪”地断开,掉进河里。老文扑过去捞,只摸到一手冰凉的河水。那天之后,他的戏班再没演过《阿母寻女》,可每次演《阿福钓鱼》《西瓜舞》,木偶们总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定住,眼角挂着水珠——老文知道,那是阿棉在偷偷哭。
后来老文老了,手开始抖,点睛时眼泪总滴偏。有回给新木偶点眼睛,他手一滑,眼泪掉在木偶鼻尖,那木偶竟突然开口:“阿爸,阿棉想你了。”老文当场晕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白床上,女儿小菊握着他的手:“阿爸,医生说你是因为太伤心,睡迷糊了。”
小菊是老文捡的孤儿,比阿棉小十岁。她总说,阿爸的戏班不能断,于是跟着他学扎木偶,学控线,学在雨夜里给木偶补妆。可老文知道,小菊的手太稳,控线时从不出错;可阿棉的手会抖,演《阿母寻女》时,木偶的眼泪总要多掉半滴。
去年冬天,老文咳得厉害。他坐在后台,摸着那尊修补了十七次的阿棉木偶,突然说:“小菊,阿爸想给阿棉再点一次眼睛。”
小菊没说话,默默递来朱砂膏。老文把木偶抱到河埠头,河水结着薄冰,月光像碎银撒在水面上。他抹了把脸,眼泪掉在木偶眉心——这次的眼泪比从前淡了,像泡开的茶,没了从前的苦涩。
木偶的眼睛慢慢亮了。它抬起手,碰了碰老文的眉心,然后转身走向河中央。冰面“咔嚓”裂开,木偶的身影渐渐融进水里,只留下半截水袖,飘在结冰的河面上,像朵开败的莲花。
“阿爸,阿棉去陪河神了。”小菊轻声说,她的眼泪掉在冰面上,砸出个小坑。
老文笑了,摸出怀里的红豆——那是阿棉当年做的小木偶上的眼睛。他把红豆放进河心,看着它沉下去,像颗坠落的星。
现在,升龙河的夜雾里总飘着木偶戏的锣鼓声。有人说看见过穿红肚兜的小木偶,在河灯间跳舞;有人说听见阿福钓鱼时,钓竿会突然弯起来,钓起半块带朱砂的红肚兜。
老文还是每天坐在后巷的竹凳上,膝头搁着那尊阿棉的木偶。他的手不抖了,点睛时眼泪落得又轻又稳——这次,他知道,阿棉在河底,在云里,在每一滴落进河的泪里,替他守着升龙河的水木偶戏。
“阿棉啊,”老文对着木偶说,“今晚演《西瓜舞》,你记得把水袖甩得圆些。”
木偶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像当年阿棉偷吃了糖,躲在他背后笑的模样。
(http://kkxsz.com/book/bcicae-16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kk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