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那种渗入骨髓、连灵魂都冻僵的湿冷。黑水村的残垣断壁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沉没着,像一片巨大的、被踩烂的坟场。空气里残留着血腥、焦糊和绝望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生疼。秦峰的尸体,裹着一件不知从哪个死去的乡勇身上扒下来的半旧豪衣,静静躺在一堆刚刚砍伐下来的、还带着青皮的原木中间。铁塔用他那双布满厚茧和裂口的大手,一下,又一下,沉默而沉重地将冰冷的泥土覆上去。
没有棺椁,没有哭嚎,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墓碑。只有铁塔低沉压抑的喘息,和鹤嘴锄掘开冻土的沉闷声响。小顺子跪在土坑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其他幸存的村民,拢共不到二十个,大多带着伤,或坐或靠在不远处冰冷的断墙下,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个逐渐隆起的新土包。劫后余生的狂喜早己被更深的恐惧和茫然取代。杀了官,击溃了县兵,却也彻底断了生路。秦峰这头伤痕累累的头狼一倒,这群刚从血火里爬出来的野狗,瞬间失去了方向。
我靠在一堵被熏得黢黑的土墙下,左臂的伤处被周枫重新包扎过,药粉的辛辣和布条的紧绷感勉强压住了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冷汗浸透了我单薄的破衣,身体一阵阵发冷,眼前也有些发虚。可心口那块地方,却像被秦峰坟头冰冷的泥土填满了,沉甸甸的,压得喘不过气。
他倒下去的样子,就在眼前。没有悲壮的遗言,没有不甘的怒吼。只有那瞬间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和软软栽倒的沉重身体。像一块被崩落的山岩,砸在这片他刚刚带着大家用血拼出来的、短暂喘息之地上。是为了救那个被吓傻的孩子?还是…他那颗被血仇和重担压垮的心,终于撑到了极限?
“秦头儿…走好。”铁塔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捧冻土拍实在坟头,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拄着鹤嘴锄,佝偻着宽厚的脊背,久久地站在那座简陋的土包前,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即将崩塌的山峰。
人群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一个幸存者。
“现在…咋办?”一个断了条胳膊、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打破了死寂,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秦头儿没了…官兵…官兵肯定还要来…我们…我们往哪逃?”
往哪逃?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刺,扎在每个人的心上。黑水村是口打开的棺材,待下去就是等死。可出去?外面是官府张开的、布满獠牙的天罗地网!哪里是生路?
恐慌和绝望再次在人群中蔓延。有人抱头痛哭,有人目光呆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等待那必然到来的屠刀。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从村子另一头传来,夹杂着女人惊恐的尖叫和一个男人粗鲁的咆哮!
“放开!你放开我家二丫!畜生!”
“滚开!老东西!老子饿了一天了!这丫头片子细皮嫩肉的,正好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救命啊!爹!娘——!”
人群瞬间被惊动!铁塔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抄起地上的鹤嘴锄,如同一头发怒的公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冲过去!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抄起手边的家伙,愤怒地跟了上去!
我也强撑着站起身,忍着眩晕和剧痛,踉跄着跟上。转过半塌的土墙,眼前的一幕让我瞳孔骤缩!
三个穿着破烂、但眼神凶狠、明显不是本村人的汉子,正围着一个惊恐哭泣的瘦弱少女拉扯!少女的爹娘被另外两个同样凶悍的家伙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绝望的嘶吼!地上散落着几个被翻开的、装着可怜家当的破包袱!是流匪!趁着村子虚弱,来趁火打劫!
“狗娘养的!放开她!”铁塔的怒吼如同炸雷,人未到,沉重的鹤嘴锄己经带着风声脱手飞出,狠狠砸向一个正狞笑着撕扯少女衣襟的流匪后背!
那流匪反应极快,听到风声猛地侧身!鹤嘴锄擦着他的胳膊飞过,狠狠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冻土!
“妈的!哪来的野狗敢管爷爷的事?!”领头的流匪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独眼龙,他松开少女,狞笑着抽出腰间的破砍刀,眼神凶狠地扫过冲来的铁塔和村民们,“哟呵,还有几个带伤的?正好!爷爷们缺粮缺女人!都给老子留下!”
他身后的几个流匪也纷纷亮出武器,脸上带着残忍的兴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铁塔二话不说,像一头发疯的蛮牛,赤手空拳就扑向独眼龙!巨大的力量撞得独眼龙一个趔趄!其他村民也被激起了血性,怒吼着挥舞着锄头木棍冲了上去!瞬间,狭窄的废墟间爆发了另一场血腥混乱的厮杀!
这些流匪明显是亡命之徒,下手狠辣,战斗经验丰富。虽然人数略少,但仗着武器和一股子凶悍劲,一时间竟和悲愤的村民们打得难解难分!惨叫声、怒骂声、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
我靠在断墙边,看着眼前的混战,看着那个被救下、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少女,看着铁塔身上瞬间添上的新血痕…一股冰冷的戾气再次冲上头顶!这世道!真是一刻都不让人喘息!刚杀退了官府的豺狼,又撞上了荒野的饿鬼!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独眼龙!他显然是个头目,刀法刁钻狠辣,铁塔空有一身力气,身上己经被划开了几道口子!这样下去,就算能赢,这些刚刚经历过血战的村民,也必定伤亡惨重!
不能再死人了!
一股冰冷的决绝猛地压下身体的虚弱!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仿佛刺激了神经!右手猛地从腰后摸出一块带着棱角的、冰冷的碎石——那是刚才靠在墙边时下意识抓在手里的!
拼了!
就在铁塔被独眼龙一刀逼退、踉跄后退,独眼龙狞笑着举刀劈向铁塔空门大开的胸膛之际!
“着!”
我嘶吼出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和仅存的精准,将手中那块棱角分明的碎石,如同投石索射出的弹丸,狠狠掷向独眼龙那只完好的眼睛!
快!狠!刁钻!
独眼龙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铁塔身上,根本没想到这阴冷的一击!等他眼角余光瞥见那点黑影时,己经晚了!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碎石尖锐的棱角,狠狠扎进了独眼龙那只完好的右眼!
“啊——!!我的眼睛!!” 独眼龙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战斗力,砍刀脱手,双手死死捂住鲜血狂喷的眼眶,身体如同虾米般痛苦地蜷缩倒地!
首领被废!这突如其来的剧变瞬间逆转了战局!围攻铁塔的流匪们动作一滞,脸上露出惊骇!
“杀!”铁塔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狂暴的犀牛,狠狠撞翻一个发愣的流匪!其他村民也士气大振,怒吼着发起更猛烈的反击!
剩下的流匪见势不妙,又见首领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滚哀嚎,早己没了斗志,怪叫一声,丢下同伴的尸体,转身就朝着村外荒野疯狂逃窜!
混乱很快平息。地上多了几具流匪的尸体,村民这边也添了新伤。铁塔喘着粗气,走到那个还在哀嚎翻滚的独眼龙身边,眼中凶光一闪,抬起大脚就要狠狠踩下!
“等等!” 我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我强撑着眩晕,踉跄着走过去。
铁塔的脚停在半空,布满血丝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我走到独眼龙身边,蹲下。无视他那血肉模糊的眼眶和痛苦的哀嚎,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死死钉在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
“名字?”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独眼龙似乎被我这冰冷的杀意慑住,哀嚎声都小了些,仅剩的左眼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周…周疤脸…”
“哪里人?还有多少人?窝点在哪儿?” 我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周疤脸疼得浑身抽搐,但在死亡的威胁下,还是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北边…黑石坳…还有…还有七八个…守…守着…抢…抢来的粮…”
黑石坳?粮?!
这两个字像火星,瞬间点燃了周围村民眼中饥饿的绿光!
“粮?!他们有粮?!” “在哪?黑石坳在哪?” 人群骚动起来,刚刚平息的杀气再次被点燃,这次是饥饿驱动的疯狂!
我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因饥饿和绝望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铁塔那双燃烧着凶狠和一丝询问的眼睛上。
“他,” 我指着地上哀嚎的周疤脸,声音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带路。”
“黑石坳…”
“我们去…‘借’粮!”
“借粮!”
“抢他娘的!”
“饿死也是死!撑死也是死!走!”
绝境中的饥饿是最狂暴的燃料!村民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仅存的恐惧被对粮食的渴望彻底碾碎!几个人粗暴地将还在哀嚎的周疤脸从地上拖起来,用破布条塞住他的嘴。
铁塔看着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影子,而是一个在绝境中投出致命石头、此刻又指向“粮”的方向的身影。他重重地点了下头,扛起他那把沾满血的鹤嘴锄,低吼一声:“走!”
队伍在一种近乎癫狂的饥饿和杀意驱使下,押着不断挣扎呜咽的周疤脸,踉跄而坚定地冲出黑水村这片死地,一头扎进了铅灰色天幕下、更加荒凉莫测的群山之中。
我走在队伍中间,左臂的伤处因为刚才的投掷和剧烈的动作,再次撕裂般剧痛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周枫沉默地跟在我身边,她背上的药箱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清秀的脸上沾着尘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又看看前方那被仇恨和饥饿驱动的队伍,唇线抿得紧紧的。
寒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山路崎岖,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深渊边缘。黑石坳,是另一口更深的棺材?还是…一线挣扎的血腥生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秦峰用命撕开的这条路,沾满了血。
而活下去…需要更多的血来浇灌。
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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