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裹着冰渣的砂纸，抽打在脸上，带走最后一点暖意，留下火辣辣的疼。黑石坳像一头趴窝的巨兽，蜷缩在几座光秃秃的、泛着不祥黑褐色的山峦之间。入口狭窄，两侧是陡峭的、犬牙交错的岩石，只容两三人并行。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硫磺味、牲口粪便的酸腐气，还有一种属于流寇巢穴特有的、混杂着汗馊和劣酒的污浊气息。
队伍在离坳口还有半里地的山脊上伏了下来。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冻土冰冷坚硬。村民们蜷缩在岩石和枯草后面，冻得瑟瑟发抖，蜡黄的脸上只剩下对食物的疯狂渴望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周疤脸被死死捆住手脚，嘴里塞着破布，仅剩的左眼怨毒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趴在冰冷的岩石上，左臂的伤处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破衣，又被寒风冻成冰壳。眩晕感一阵阵袭来，眼前景物有些模糊。我强撑着，目光如同淬毒的鹰隼，死死锁住坳口。
那里，两个穿着臃肿破袄的流匪哨兵，正缩在一块背风的巨石后面，抱着膀子跺脚取暖，嘴里骂骂咧咧。他们身后，隐约可见几座依着山壁搭建的、低矮破烂的木棚子，棚子前拴着几匹同样瘦骨嶙峋的驽马。没有想象中的森严壁垒，只有一股子流寇特有的懈怠和乌烟瘴气。
“就…就这几个？”铁塔伏在我旁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被戏耍的愤怒。他粗壮的手指死死抠进冻土里。
我缓缓摇头，目光扫过坳口两侧嶙峋的岩石阴影。“不止。”我的声音嘶哑干涩，“看到那块凸起的鹰嘴石没有？左边那个棚子后面…草在动。右边崖壁的凹坑…有反光。至少还有西个暗哨。”
铁塔顺着我的目光仔细看去，脸色微微一变。他虽勇悍，但在这种战场观察上，远不如我这个在深宫无数双眼睛监视下活下来的影子敏锐。
“狗日的…还挺贼！”铁塔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凶光更炽，“咋整？硬冲？口子太窄，冲进去就是活靶子！”
硬冲？让这些饿得腿脚发软、身上带伤的村民去填那狭窄的死亡通道？秦峰的血还没冷透！
“不能冲。”我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再次扫过地形，最后落在周疤脸那张因痛苦和怨毒而扭曲的脸上。“他…就是钥匙。”
计划简单，却需要绝对的狠辣和精准。
铁塔带着两个力气最大的村民，如同鬼魅般从侧面陡峭的山坡悄无声息地滑下，绕到了坳口侧面那堆乱石后面埋伏好。我和另外几个还能勉强拉得开弓（从县兵尸体上捡来的劣弓）的村民，则死死盯住坳口那两个明哨和岩石后的暗影。
周疤脸被拖到最前沿。我蹲在他面前，拔出他嘴里的破布。他立刻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独眼中射出刻骨的怨毒。
“喊。”我的声音不高，像冰碴子掉进铁盆，“喊救命。喊‘官兵来了’。”
周疤脸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极度的惊恐和抗拒：“你…你想害死老子？！老子不…”
“喊！”我猛地抽出腰后那把豁口的短刀，冰冷的刀锋瞬间贴在他仅存的、完好的左耳根上！力道之大，瞬间割破了皮肤，渗出血珠！死亡的寒意顺着冰冷的刀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反抗！“不喊，现在就送你上路！喊了，或许还能活！”
周疤脸浑身剧震，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能感觉到那刀锋的冰冷和持刀者眼中毫无波动的杀意！这不是威胁！这是最后通牒！
“救…救命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嚎猛地从周疤脸喉咙里爆发出来，划破了山坳的死寂！“官兵！官兵杀来啦——！！快跑啊——！！！”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恐惧的嘶吼，如同炸雷般在坳口上空响起！
坳口那两个缩着脖子取暖的明哨猛地跳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源！岩石后、崖壁凹坑里的暗哨也纷纷探出头！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这凄厉的呼救吸引！
就是现在！
“放！”我嘶吼出声！
“嗡——！”“嗡——！”
几支粗糙的箭矢带着破风声，歪歪扭扭却迅疾无比地射向那些探出头来的暗哨！
“噗！”“啊——！”
惨叫声瞬间响起！一个崖壁凹坑里的暗哨被一箭射中肩膀，惨叫着滚了出来！另一个岩石后的暗哨反应稍快，缩了回去，箭矢钉在岩石上，火星西溅！
“敌袭！抄家伙！” “是疤脸哥的声音！”
“妈的！官兵在哪？！”
坳口瞬间炸了锅！那两个明哨惊惶地抽出腰刀，朝着周疤脸的方向张望！棚子里也冲出几个衣衫不整、提着武器的流匪，乱哄哄地涌向坳口！
混乱！绝对的混乱！所有预设的警戒和埋伏，都被周疤脸那一声凄厉的“官兵”彻底搅乱！流匪们像没头的苍蝇，只看到坳口外山坡上周疤脸挣扎的身影和隐约的人头，以及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冷箭！
“杀进去！” 铁塔炸雷般的咆哮如同进攻的号角！他和埋伏的两个村民如同猛虎下山，从侧面乱石堆后狂吼着扑出！沉重的锄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那两个心神大乱的明哨后背！
“砰！”“咔嚓！”
骨裂声和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一个哨兵当场被砸塌了脊背！另一个被铁塔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脖子，像拎小鸡一样狠狠掼在冰冷的岩石上，脑袋开花！
“杀啊——！”
埋伏在正面山坡上的村民们，被这血腥的场面和铁塔的勇猛彻底点燃！饥饿和恐惧化作了疯狂的杀意！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挥舞着锄头、柴刀、削尖的木棍，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混乱不堪、门户大开的坳口猛冲下去！
流匪们根本没想到“官兵”会从侧面和正面同时杀出，而且如此悍不畏死！仓促间组织的抵抗在疯狂的冲击下瞬间崩溃！铁塔如同人形凶器，手中鹤嘴锄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村民们也杀红了眼，仗着人多势众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将猝不及防的流匪分割包围，乱棍打死！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的更快。当最后一个试图跳上瘦马逃跑的流匪被几根削尖的木棍从背后捅穿钉在地上时，整个黑石坳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村民们粗重的、带着狂喜的喘息。
“粮！粮在哪里？！” 有人迫不及待地吼了出来。
铁塔一脚踹开一扇歪斜的棚门。里面堆着七八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一股陈年谷物的霉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是粮！真的是粮！”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食物的渴望瞬间淹没了所有人！他们像疯了一样扑向麻袋，用刀割，用手撕，黄澄澄的、有些发霉的粟米和粗糙的麦粒流淌出来！
“慢点！别抢！都有份！” 铁塔试图维持秩序，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疯狂的争抢中。饿疯了的人们眼中只有粮食，哪里还听得进去？推搡，叫骂，甚至有人为了争夺一把洒落的麦粒扭打在一起！
我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饿鬼抢食般的混乱景象，左臂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不断涌上。胃里也因饥饿而阵阵抽搐。但我没动。心底一片冰冷。这就是我们拼死换来的？一场自相践踏的闹剧？
周枫背着药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没有去看那些疯狂争抢粮食的人，清亮的眸子正焦急地扫视着战场，寻找着伤员。很快，她发现了一个蜷缩在角落、抱着被流矢射穿大腿、痛苦呻吟的村民。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打开药箱，动作麻利地开始处理伤口，脸上沾了血污也浑然不觉。那专注而悲悯的侧影，在这混乱血腥的场景中，如同一株开在废墟里的白花。
“头儿！头儿！你看！”小顺子兴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手里捧着几个黑乎乎、硬邦邦的杂面饼子，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小脸上满是灰尘和汗渍，眼睛却亮得惊人，“快吃！还…还有点热乎气！”
我看着那粗糙得能划破喉咙的饼子，又看看小顺子那双充满希冀和依赖的眼睛。秦峰临死前护住他的画面，再次刺痛神经。
“你吃。”我嘶哑地说，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疲惫。
小顺子愣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被我冰冷的眼神慑住，缩了缩脖子，自己狼吞虎咽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咒骂声从一个角落传来：
“呸！一群没卵子的孬种！抢粮的时候像野狗，杀官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有种？！”
人群的喧嚣为之一滞。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穿着破烂号衣（明显是旧军服）的瘸腿老兵，拄着一根削尖的木棍当拐杖，靠在一处棚子的阴影里。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划到右嘴角，一只眼睛浑浊无光，另一只眼睛却如同鹰隼，锐利而凶狠地扫视着那些争抢粮食的村民。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同样穿着破烂号衣、神色彪悍的年轻人，一个脸上带着烧伤的疤痕，另一个缺了两根手指，都警惕地握着简陋的武器。
是老卒！而且是见过血、打过仗的老卒！看那身破烂号衣，很可能是被官军抛弃或者逃出来的溃兵！
铁塔眉头一拧，大步走过去，沉声道：“老哥，哪条道上的？说话客气点！”
“客气？”那瘸腿老兵嗤笑一声，浑浊的独眼毫不畏惧地迎上铁塔凶狠的目光，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战场磨砺出的铁血，“老子在边军砍北蛮脑袋的时候，你们这群娃娃还在玩泥巴呢！客气？跟一群只敢窝里横、见了官军就尿裤子的怂包蛋客气什么？！”
这话像鞭子，狠狠抽在不少村民脸上。刚才击溃流匪的狂喜瞬间被羞愤取代。
“你放屁！” “谁尿裤子了？！” 人群里有人梗着脖子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
瘸腿老兵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那些叫嚷，独眼锐利如刀，越过人群，最终落在了靠在岩壁上、脸色苍白的我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小子，”他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了几步，声音低沉，“刚才那手…引蛇出洞，关门打狗…玩得漂亮！够阴！也够狠！”他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像个…带兵打仗的料！比这群只认粮食的土鳖强！”
他的话，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铁塔、小顺子、周枫…都看向了我。
我迎着那瘸腿老兵锐利的独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冰冷的火焰在无声燃烧。带兵打仗？在这人命贱如草的世道？为了抢一口馊饭？
瘸腿老兵似乎看穿了我眼中的冰冷和疲惫，他咧开嘴，露出被劣烟熏得焦黄的牙齿，那笑容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苦涩和同病相怜的疯狂：
“老子叫韩老狗！这俩是老子过命的兄弟，疤脸刘，缺指张！”他用木棍指了指身后两个同样眼神凶狠的老卒。“边军溃下来的！他娘的狗官喝兵血，克军粮！弟兄们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被逼着去送死！老子不干了！带着兄弟反了出来！”
他猛地用木棍重重一顿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世道！当顺民是死！当流寇也是死！横竖都是个死！”
“老子看你们还有几分血性！敢杀官！敢拼命！”
“跟着你们干了！”
“是条汉子，就带着我们！”
“把这狗日的世道——”
“捅他娘个窟窿出来！”
捅个窟窿出来！
这粗野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在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此刻又被饥饿和迷茫笼罩的黑石坳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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