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扎佐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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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扎佐庄:下

 

铁塔的高压操练和物资的优先分配,像两块磨石,不断碾磨着队伍里本就脆弱的神经。不满如同地底的暗流,在疲惫、伤痛和单调的营地生活中悄然积蓄。

矛盾爆发在粮仓。

疤脸刘的人从外面“买”回了一批药材和少量精米,数量不多,却弥足珍贵。按照陈默的命令,精密优先供给重伤员和负责高强度警戒、操练的队员。分配由铁塔和张老栓共同监督。

一个叫李二牛的矿工,在矿场厮杀中也算勇猛,胳膊上挨了一刀,但不算重伤。他看着分到自己碗里的依旧是稀薄的粟米粥,再看看旁边伤员碗里那明显浓稠些的精米糊糊,又想起自己藏在破铺盖卷里那枚从官兵尸体上摸来的金戒指(他偷偷藏下的“战利品”),一股邪火蹭地窜了上来。

“凭什么?!”李二牛猛地摔了手里的破陶碗,粟米粥溅了一地,指着负责分粥的队员吼道,“老子在矿场也砍翻了两个官狗!刀疤还在这儿呢!”他撸起袖子,露出结痂的刀口,“就因为他们躺着了,就能吃好的?老子累死累活操练,连口干的都混不上?还有没有公道!”

这一嗓子,像火星溅进了干草堆。周围几个同样心存不满的矿工立刻跟着嚷嚷起来。

“就是!老子们拼死拼活,好处都让躺着的人占了?”

“铁塔那帮人顿顿能多吃半碗!”

“还有疤脸刘那些神神叨叨的!整天不见人影,吃的倒不少!”

“张老栓!是不是你克扣了?!”

矛头开始转向,张老栓那张市侩的脸瞬间涨红,刚要反驳,却被一个更冷硬的声音打断。

“吵什么?”

陈默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粮仓门口。他没披外衣,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左臂的固定布条有些松散,露出底下狰狞翻卷的皮肉。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扫过闹事的人群时,如同寒冰刮过,瞬间让嘈杂声低了下去。周枫跟在他身后几步远,手里还拿着捣药的木杵,显然是匆匆赶来。

“头儿!他们…”铁塔大步上前,脸色铁青,指着李二牛就要发作。

陈默抬手止住他,目光落在李二牛身上,平静无波:“李二牛。你说…不公?”

李二牛被陈默看得心头一悸,但仗着人多和胸中怨气,梗着脖子道:“是!不公!凭什么我们拼命的,吃的不如躺着的!操练的,不如站岗放哨的!还有…”他目光闪烁,没敢提藏金戒指的事。

“凭他们流了更多的血,命悬一线。”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凭操练是让你们以后少流血,凭站岗放哨是替所有人挡刀子!”

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扫过那几个跟着起哄的矿工,眼神锐利如刀:“你们在矿场是拼了命。但活下来,不是靠运气,是靠躺着的韩老狗用命给你们挡了箭!是靠铁塔用身子给你们顶住了马刀!是靠后面躺着的兄弟,用血给你们换来了喘息的机会!”

“觉得操练苦?觉得站岗累?”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好啊!现在!放下你们的家伙!滚出营地!去外面试试!看看没了规矩,没了兄弟,没了这碗稀粥,你们能活几天?!看看是官军的刀快,还是流寇的箭利!”

死寂。

只有寒风卷着地上的碎雪沫子打着旋儿。

李二牛和那几个起哄的矿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被陈默话语中赤裸裸的生存现实砸懵了。营地外的荒野,意味着什么,他们太清楚了。饥饿、寒冷、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

“觉得分配不公?”陈默的声音重新低沉下去,却更显压迫,“可以。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你李二牛为这支队伍额外做了什么?值得多分一口精米?是操练比别人刻苦?还是站岗比别人尽责?还是…藏了什么该交出来的东西?”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李二牛那鼓鼓囊囊的铺盖卷。

李二牛浑身一抖,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冷汗涔涔而下!藏金戒指的事…头儿知道了?!

“我…我…”他支吾着,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铁塔!”陈默不再看他,声音冷硬如铁。

“在!”

“李二牛,私藏缴获,扰乱秩序,煽动不满。按规矩,当如何?”

“斩!”铁塔毫不犹豫,声如闷雷,巨大的手掌己经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凶悍之气勃发,让周围人齐齐后退一步。

李二牛吓得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哭嚎道:“头儿饶命!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金戒指…戒指我交!我交!”他手忙脚乱地从铺盖卷里掏出那枚带血的金戒指,高高举起。

“规矩,立了,就是铁律!”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念你矿场有功,初犯。死罪可免!”

李二牛刚松一口气。

“活罪难逃!”陈默的声音如同冰锤砸下,“鞭二十!关禁闭三日!粮,减半!所藏财物,充公!”

“铁塔!执行!”

“是!”铁塔上前一步,像拎小鸡一样把的李二牛提了起来,拖向营地中央临时竖起的行刑木桩。

啪啪啪!

浸了水的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伴随着李二牛杀猪般的惨叫,响彻营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看着,听着。那些不满的念头,在血淋淋的鞭笞和“斩”字的余威面前,瞬间被碾得粉碎。

陈默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冰冷,更带着一种沉重的、如同山岳般的责任与意志。

“记住!在这里,没有‘我’,只有‘我们’!”

“规矩!是让‘我们’活下去的铁壁!”

“功劳?活下来,带着更多人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功劳!”

“嫌苦?嫌累?嫌不公?”他指着营地外风雪肆虐的群山,“门开着!要走,现在就走!留下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就把命拴在一起!把牙咬碎!把骨头练硬!把刀磨快!等官兵再来时,我们一起…砍回去!”

没有华丽的煽动,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法则和冰冷的意志。但正是这种残酷的真实,让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方向感。恐惧被转化,不满被压制,一种原始的、基于生存和复仇的集体认同感,在鞭声和怒吼中,被强行锻打成型。

“砍回去!”铁塔一边挥鞭,一边怒吼,声震西野。

“砍回去!”疤脸刘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外围,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些心怀鬼胎者,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

“砍回去!”张老栓也红着眼睛跟着吼,他知道,只有抱紧陈默这棵大树,他们这些无根的浮萍才有希望。

渐渐地,零星的附和声响起,汇成一片压抑却坚定的低吼:“砍回去!砍回去!”

陈默不再看行刑,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左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激动,又渗出血来,染红了布条。

“头儿!”周枫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的右臂。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靠近陈默。指尖触及他冰冷僵硬的臂膀,感受到那布料下渗出的温热湿意,心头猛地一紧。

“扶我回去。”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低声说。

“嗯。”周枫应道,搀扶着他,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走向陈默那间简陋的土屋。

土屋低矮,仅有一张土炕,一张破桌。陈默坐在炕沿,周枫小心地解开他左臂的固定布条。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有淡黄色的脓液渗出。

周枫倒吸一口冷气,手指微微颤抖。她迅速打来干净的雪水,用煮沸过的布条小心清洗。冰冷的布条触及伤口,陈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牙关紧咬,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伤口…恶化了。”周枫的声音带着自责和忧虑,“之前的草药…效果不够。新弄到的药,药性太猛,我不敢用太多…”

“无妨。”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周枫专注而忧虑的侧脸上。昏黄的灯光柔和了她脸上的棱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泛红。她清洗伤口的动作极尽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与平时面对其他伤员时的冷静利落判若两人。

“今天…谢谢你。”陈默忽然开口。

周枫手一顿,抬眼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不解。

“李二牛的事…你本不必出面。”陈默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又移开,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医者仁心,见不得血腥?”

“不是。”周枫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是怕你…控制不住。杀了人,简单。但人心…就散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也怕你…伤口崩开。”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羽毛般拂过陈默坚硬的心湖,激起一丝微澜。他沉默着,感受着左臂上传来的、属于她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温凉触感,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柔软感觉悄然滋生。

“这点伤…死不了。”半晌,他才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惯有的、近乎自虐的漠然,“在宫里…比这凶险的伤,见得多了。”

周枫包扎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首视着陈默的眼睛:“宫里…很苦吧?”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深埋的记忆如同毒蛇般窜起!九皇子染血的笑容,王公公阴冷的眼神,冰冷的宫墙,无处不在的背叛与倾轧…那些画面瞬间撕裂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眼神深处翻涌起刻骨的冰冷与恨意,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苦?”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声音冰冷刺骨,“不是苦…是…淬毒的地狱。”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瞬间爆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戾气,让小小的土屋温度骤降。

周枫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与仇恨,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绷紧的侧脸线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这个沉默男人内心深处的冰山一角。那不是简单的苦难,是足以将灵魂都腐蚀殆尽的剧毒。她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加快了包扎的速度,动作更加轻柔。

“好了。”她打好最后一个结,声音恢复了医者的平静,“这几天不能再用力了。我去把新药配出来试试…剂量我小心控制。”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周枫。”陈默叫住她。

她回头。

“…宫里的事…”陈默的声音有些艰涩,“…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周枫微微一怔,随即,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暖意在她清冷的眸中漾开,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等你…不那么疼的时候。”她转身离去,关上了简陋的木门。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油灯摇曳。陈默独自坐在炕沿,右手缓缓抚过左臂新包扎的布条,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清冷的气息。那点微弱的暖意,如同冰原上悄然绽放的一朵雪莲,脆弱,却真实地存在着,对抗着记忆深处的无边黑暗。他闭上眼,九皇子染血的脸庞似乎模糊了一些,而周枫那双沉静担忧的眼睛,却越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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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扎佐庄主家那相对“体面”的院子里,气氛却有些诡异。

庄主的儿子,那个叫朱贵宝的纨绔,正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对着他爹哭嚎:“爹!您打我?!为了几个下贱的流民婆子打我?!那个姓陈的独臂鬼算什么东西!敢在咱庄子里立规矩?!您看看他们那寒酸样!连饭都吃不饱!那个疤脸,整天鬼鬼祟祟!还有那个老棺材瓤子,叮叮当当不知道搞什么鬼!我看他们就是一群流寇!迟早引来官兵把咱庄子都屠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乱飞:“爹!您怕什么?他们才几百号人!还多是老弱病残!咱庄子里几百户人家,凑凑也能拉出百十号壮丁!还有围子!只要您点个头,我今晚就带人摸进去,把那姓陈的…”

“住口!你这个蠢货!”庄主朱守仁气得浑身发抖,又是一巴掌差点扇过去,被旁边的管家死死拦住。

“老爷息怒!少爷年轻气盛不懂事!”管家连忙劝道。

“不懂事?!我看他是找死!”朱守仁指着朱贵宝,压低声音,又惊又怒,“你懂个屁!你只看到他们穿得破,吃不好!你没看到他们杀人时的眼神!没看到那个铁塔一人能顶三头牛!没看到疤脸刘手下那些人的箭有多快多准!矿场那边几百官兵都让他们杀退了!你以为咱庄子里这些拿锄头的,能顶得住?!”

他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老狐狸般的精明与恐惧:“几块金锭还在老子怀里揣着呢!他们讲规矩,肯出钱买粮,就是不想撕破脸!真要惹急了他们…”他想起陈默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还有那句冰冷的“屠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咱们全家,一个都活不了!”

朱贵宝捂着脸,依旧不服,眼神怨毒:“那…那难道就让他们骑在咱们头上拉屎?爹!您没看出来吗?那个姓陈的,根本不是什么流寇头子!他那眼神…我见过!跟…跟以前路过咱庄子的那个京城来的大官身边的护卫一样!冷得吓人!他肯定有来头!说不定是朝廷钦犯!咱要是报官…”

“报官?!”朱守仁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儿子,“报给谁?县衙?县衙那几十号衙役够人家塞牙缝吗?州府?等州府的兵来了,咱庄子早被姓陈的屠干净了!再说…”他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过一丝贪婪,“…金锭是实打实的!他们现在缺粮缺药,正是咱们‘交好’的时候!只要稳住他们,等他们走了…或者等真有大军来剿…”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意思不言自明。

朱贵宝似乎被说动了,但眼神依旧闪烁,尤其是想起白天在营地外远远瞥见的那个穿着不合身棉袄、却难掩清丽气质的女大夫(周枫),心头那股邪火又烧了起来。他摸着腰带上一个不起眼的、雕着怪异螭龙纹的玉佩,眼神阴鸷。

“爹…您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忽然换上一副顺从的嘴脸,“不过…儿子也不能白挨打不是?您看…能不能让管家…再去营地‘慰问’一下?顺便…打听打听他们的底细?尤其是那个独臂头儿,还有那个疤脸…儿子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他着玉佩,陷入沉思。

朱守仁狐疑地看了儿子一眼,总觉得他憋着坏水,但“打听底细”这个提议正中他下怀。“嗯…也好。老周,明天你再跑一趟,就说…就说少爷不懂事,冲撞了营地,送些鸡蛋和咸菜过去赔罪,顺便…看看他们缺什么。”他特意加重了“看看”两个字。

管家周福心领神会:“老爷放心,老奴明白。”

朱贵宝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笑意。他着玉佩,脑中闪过几年前在省城花楼里,一个出手阔绰、气质阴冷的“王老爷”身边,似乎跟着一个脸上有疤、眼神锐利如鹰的随从…还有那个“王老爷”提起京城某位“贵人”时,讳莫如深又带着敬畏的语气…

‘疤脸…独臂…京城贵人…钦犯…’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翻滚。如果…如果真能挖出点惊天动地的秘密…那就不止是金锭了!泼天的富贵,也许就在眼前!

王公公那张如同毒蛇盘踞的脸,在千里之外,似乎通过这枚小小的玉佩和朱贵宝贪婪的臆想,第一次将冰冷的触角,悄然伸向了扎佐庄这簇微弱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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