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苑的破门板难得安静了两天。
张妈妈没来，刘婆子也没派人送馊饭。
小桃把林相怡带来的烧鸡和馒头藏在地砖下，省着吃。
南洛卿膝盖上的肿消了些，伤口结了层薄痂，走路还是不利索。
她坐在窗边，盯着瓦盆里那几株紫背天葵，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叶子。
林相怡打探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炭，烙在她心上。
赵管事……王氏的狗腿……死得蹊跷……落灰的“御赐之物”……
线索有了，可怎么查？她现在困在这破院子里，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更别说去挖陈年旧案了。
“夫人……”小桃蹲在墙角，小声问，“林小姐说……要找那个衙役……可咱们怎么找啊？连他叫啥都不知道……”
南洛卿没说话，把手里那片叶子揉碎了，辛辣的味道沾在指尖。
是啊，大海捞针。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的、带着笑意的说话声。
“刘妈妈，您就行个方便！我就进去看看洛卿姐姐！说两句话就走！保证不惹事！”
这声音温温柔柔，像山涧清泉，听着就让人舒服。
南洛卿和小桃对视一眼，都愣了。
这声音……裴清汐？她的另一个闺中密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
裴清汐那张清丽温婉的脸探了进来，看见南洛卿，眼睛弯成了月牙：“洛卿姐姐！”
她身后跟着个一脸为难的粗使婆子，正是刘婆子的手下，黑痣婆。
“裴小姐！这……这不合规矩……”黑痣婆想拦。
裴清汐像没听见，灵巧地侧身挤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精致的双层食盒。
她冲黑痣婆温温柔柔地一笑：“妈妈放心，我就陪姐姐说会儿话，绝不多待。您要是不放心，就在院门口守着？”
她声音软，态度好，可话里话外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黑痣婆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又不敢真得罪这位才名在外的裴家小姐，只好悻悻地退到院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瞅。
裴清汐关上门，隔绝了黑痣婆探究的目光。
她快步走到南洛卿身边，看到她还肿着的膝盖和苍白的脸色，秀气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姐姐！她们真敢……”她声音带着心疼和薄怒，把食盒往破桌子上一放，“快让我看看！”
食盒盖子一掀开，的香气立刻飘了出来！上层是几样精致的点心：荷花酥，栗子糕，水晶饺。下层居然是一盅冒着热气的参鸡汤！旁边还放着两小瓶药膏和一叠干净的细棉布。
“快！趁热喝点汤！”裴清汐麻利地盛了一小碗鸡汤，塞到南洛卿手里，又把点心推到小桃面前，“小桃也吃！”
温热的鸡汤滑下喉咙，暖意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
南洛卿看着裴清汐关切的眼神，心里那点冰封的戾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融开了一角。
“你怎么进来的？”南洛卿放下碗，问。
裴家式微，裴清汐能进顾府，还带着东西来看她，不容易。
裴清汐抿唇一笑，带着点小得意：“我爹不是挂着个翰林院编修的虚衔嘛，跟顾相爷……勉强算半个同僚？我打着替家父给相爷送新得的前朝孤本诗集的幌子，求了管家半天，又塞了点银子，才放我进来的！”
她压低声音：“诗集是真的送前院书房了，这食盒嘛……嘻嘻，夹带私货！门口那婆子，也是塞了银子才肯带路到这儿！”
南洛卿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心里又暖又涩：“清汐，谢谢你。但下次别来了，太冒险。顾府……不是善地。”
裴清汐摇摇头，眼神坚定：“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她拿出带来的药膏，动作轻柔地帮南洛卿解开膝盖上小桃草草包扎的布条，看到下面结痂的伤口，眼圈又红了。
“相怡姐都告诉我了……”她声音哽咽，用烈酒小心地清洗伤口边缘，“张妈妈她们……太欺负人了！”她一边上药，一边把林相怡打听到的关于南洛卿生母案子的事情，低声复述了一遍。
“……赵管事是王氏的人，死得蹊跷。那‘御赐之物’可能根本不是新的，像是库房里落灰的老物件。”裴清汐说完，看着南洛卿骤然冰冷的脸色，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姐姐，你打算怎么办？”
南洛卿看着膝盖上裴清汐细心敷上的清凉药膏，声音低沉：“相怡在帮我找当年参与查抄的衙役，活要见人，死要见坟。但……”
她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困在这里，自身难保。就算找到了人，又能如何？”
裴清汐手上动作一顿，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思绪。
她沉默地帮南洛卿重新包扎好伤口，打好一个漂亮的结。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几丛枯竹。
“姐姐，”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我今日来，除了送药，还有一件事。”
她走回桌边，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素锦荷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泛黄的纸片。纸片边缘磨损得厉害，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前几日，我随母亲去拜访一位告老还乡的老翰林。那位老大人性情孤僻，只喜欢跟人谈诗论词。”裴清汐将纸片递给南洛卿，眼神清亮，“我陪他聊了大半日，临走时，他大概觉得我尚算可教，便赠了我几页他早年誊抄的、他认为极有风骨的‘无名氏’诗作残篇。”
南洛卿疑惑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展开。
纸上是用蝇头小楷誊抄的几行残诗，字迹清隽工整，但内容晦涩，读不通顺，像是被撕掉了一部分，诗的题目和作者名都没有。
“老大人说，这是他年轻时在一位获罪官员家散落的故纸堆里偶然所得，觉得词句奇崛，便抄录下来，可惜不全。”裴清汐看着南洛卿，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道，“那位获罪的官员……姓赵。曾任南府管事，后来……因急病暴毙。”
南洛卿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狂跳起来！她死死盯着手里这张泛黄的纸片！赵管事！故纸堆里的残诗？
裴清汐凑近她耳边，气息温热：“姐姐，我仔细看了这残篇。字迹……与老大人誊抄的其他部分，完全不同。倒像是……仓促间留下的什么……凭证？”
南洛卿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凭证？什么凭证？难道是……赵管事死前留下的？关于当年栽赃陷害的？
巨大的希望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清汐……”她声音发颤。
裴清汐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神清澈而坚定：“姐姐，我不懂朝堂倾轧，也不懂宅门阴私，但我懂人心。老大人珍视这残篇数十年，足见其不凡。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给伯母昭雪的一线天光？”
她顿了顿，看着南洛卿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轻柔却带着力量：“线索有了，姐姐，就不能让它再埋进土里。外面的事，有相怡姐，这顾府里面……”
她目光扫过这间破败冰冷的屋子，落在南洛卿膝盖的伤上，带着一丝心疼和决绝：“姐姐，你得先活下来，活得……比她们都好！”
院门口传来黑痣婆不耐烦的催促声：“裴小姐！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裴清汐应了一声：“就来！”她迅速帮南洛卿把那张泛黄的纸片叠好，塞回她手里，低声叮嘱：“藏好！”
她又从食盒底层拿出那两瓶药膏和剩下的细棉布，塞给小桃：“按时给姐姐换药！参鸡汤记得热了喝！”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模样。
“姐姐，你好好养伤。”她对着南洛卿，声音清朗，像是普通的告别，“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下次，给你带新谱的曲子。”
她冲南洛卿眨了眨眼，转身拉开院门，对着探头探脑的黑痣婆温婉一笑：“劳烦妈妈久等了，咱们走吧。”
黑痣婆狐疑地往屋里瞄了一眼，只看到南洛卿靠坐在床边，小桃在收拾食盒。她撇撇嘴，带着裴清汐走了。
院门重新合上，听竹苑恢复了死寂。
南洛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泛黄的纸片。纸片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尖锐的、真实的刺痛感。
裴清汐温软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
“活下来……活得比她们都好……”
她低头，看着纸上那几行晦涩的残诗字迹。
陌生的笔迹，像一把沉默的钥匙，指向尘封多年的血案。
窗外的枯竹在寒风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低语。
南洛卿缓缓地抬起头。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顾府高耸的屋脊。
她摊开掌心，看着那张承载着巨大秘密的脆弱纸片，眼底深处，那点被冰冷和绝望压下去的火苗，终于挣脱了束缚，重新燃烧起来，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
“娘……”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却无比清晰地对着虚空说。
“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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