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院的秋霜，总在黎明时悄悄爬上灵薯叶。
苏清影披着厚棉袍，踩着露水走进药圃时，叶片上的白霜正被初升的太阳吻得融化，顺着叶脉滚落，在泥土里洇出细小的湿痕。灵薯的藤蔓己经开始泛黄，的薯块把泥土顶出一个个小鼓包，像藏在地下的胖娃娃，等着被人唤醒。
“该挖灵薯了。”她蹲下身，指尖按在鼓包上，能感觉到皮下坚实的轮廓。今年的灵薯长得格外好，最大的那棵怕是有她的小臂粗——是用不死泉的泉水浇灌的缘故，带着淡淡的生命灵气，连周围的杂草都长得比往年茂盛。
竹篮放在田埂边，里面的雏鸟正扑腾着翅膀，试图把脑袋伸出篮沿。它的翅膀己经长到两尺宽，青金色的羽毛油亮光滑，只是尾羽还带着点稚气的短，飞起来总像个摇摇晃晃的小风筝。昨天它试着从竹篮飞到药圃的篱笆上，结果中途被风一吹，歪歪扭扭地撞在灵薯架上，把架上最后一串灵薯花撞落了，急得在地上蹦了半天，用喙把花瓣一片片捡起来，塞进苏清影的手心，像是在道歉。
“今天可不许再撞架子了。”苏清影笑着把它从竹篮里抱出来，放在肩头。小家伙立刻用爪子抓住她的棉袍，喙蹭了蹭她的脸颊，发出“清……清影……”的轻唤，声音比上月清晰了许多，只是尾音还带着点“啾”的余韵，像没褪干净的雏鸟习性。
“挖……挖薯……”它歪着头，用喙指了指地下的鼓包，赤瞳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苏清影从田埂边拿起小铲子，递到它嘴边：“想帮忙？”
雏鸟立刻用爪子抱住铲子，虽然抓得歪歪扭扭，却努力学着苏清影的样子，往鼓包边的泥土里插。只是它的力气太小，铲子刚入土半寸就再也插不进去，急得小翅膀首拍，棉袍上沾了不少泥点。
“傻东西。”苏清影忍不住笑，接过铲子轻轻一撬，泥土裂开一道缝，露出粉白的薯皮。小家伙立刻凑过去，用喙小心翼翼地把周围的土啄开，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阳光透过它青金色的翅膀，在泥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暖得像升仙台前从未有过的温柔。
林素影练剑的时间，比往日晚了半个时辰。
她把寒月剑靠在槐树上，正蹲在院角劈柴。断指的手掌握着斧头，起落间带着沉稳的节奏，木柴在她手下“咔嚓”作响，很快就堆成了小山。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她额角的碎发飘动，却吹不散她专注的神情——自从开始学着打理丙字院的琐事，她握剑的手渐渐习惯了斧头的重量，掌心的茧子换了位置，却比从前更踏实。
“素影……”
肩头突然一沉，雏鸟扑腾着落在她的肩上，翅膀上还沾着药圃的泥土，却兴奋地用喙指着院外，“薯……大……”
林素影抬头，看见苏清影提着半篮刚挖的灵薯走进来，最大的那棵果然有小臂粗，粉白的薯皮上还沾着湿泥，透着新鲜的水润。“看来今年的收成不错。”她放下斧头，用袖口擦了擦雏鸟翅膀上的泥，指尖触到它温热的羽毛时，小家伙舒服地眯起了眼，赤瞳里的光比晨露更亮。
“够吃一整个冬天了。”苏清影把灵薯倒在院中的石板上，开始挑拣大小，“大的留着煮粥，小的晒成薯干，给你当零嘴。”她说着，拿起一颗拇指大的小灵薯，递到雏鸟嘴边，“尝尝？刚挖出来的，带着土腥味呢。”
雏鸟立刻叼住薯块，小嘴巴嚼得飞快，淡灰的左眼里满是满足。它最近学会了更多词语，虽然还是磕磕绊绊，却能清楚地表达“饿”“要”“甜”，甚至会在苏清影弯腰时，用翅膀轻轻托住她的腰，像在说“小心点”——那是它从林素影那里学来的，每次林素影劈柴时，苏清影总会这样托住她的胳膊。
林素影看着这一幕，转身去厨房烧水。锅里的水“咕嘟”作响时，她望着窗外的药圃，苏清影正蹲在那里，把灵薯摆成整齐的排，雏鸟蹲在她身边，用喙帮她把滚落到地上的小薯推回去，一人一鸟的影子在晨光里交叠，像幅被岁月浸泡得发暖的画。
她想起去年深秋，墨尘也是这样帮苏清影收灵薯，只是他总爱偷懒，挖一会儿就坐在田埂上，说“清影你看这薯长得像不像你，圆滚滚的”，然后被苏清影笑着用铲子拍后背，他却顺势躺在地上，青金色的翅膀展开，遮住半片药圃的阳光，耍赖说“累了，要清影喂灵薯才起来”。
那时的风，也像今天这样带着凉意，却被少年人的笑烘得暖烘烘的，连灵薯的土腥味里，都混着蜜灵果的甜。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炕桌上。
苏清影正在晒灵薯干，把切好的薯片摆在竹筛里，薄薄的，透着半透明的光，像琥珀色的玉片。雏鸟蹲在筛子边，用喙把摆歪的薯片拨正，虽然总把自己的绒毛沾在薯片上，却做得格外认真，时不时抬头看看苏清影，像是在求夸奖。
“真能干。”苏清影笑着摸了摸它的头，从竹篮里拿出一颗蜜灵果，剥了皮递过去，“奖励你的。”
雏鸟叼住果子，却没立刻吃，而是扑腾着飞到林素影的膝头——她正坐在炕边擦拭寒月剑，剑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筛子里的薯干形成奇妙的对比。小家伙把蜜灵果放在林素影的手心里，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断指，“素影……吃……”
林素影的动作顿了顿，指尖轻轻捏起蜜灵果，果肉的甜香漫过鼻尖。她看着雏鸟期待的眼神，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青云学院的演武场，墨尘也是这样，把赢来的蜜灵果塞给她，红着脸说“素影你练剑辛苦，这个甜，补力气”，那时他的玄鸟翅还没长硬，青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青涩的光，像颗没熟透的果子。
“谢谢。”林素影把果子分成两半，一半递给雏鸟，一半放进自己嘴里。甜味在舌尖炸开时，她看见小家伙正仰着头，努力把半颗果子塞进嘴里，小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藏坚果的松鼠，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苏清影晒完最后一筛薯干，回头看见这一幕，拿起炕桌上的针线筐，开始缝补林素影的旧剑穗。穗子的丝线断了好几处，是上次去镇上换盐时，被集市上的小孩不小心扯的。她用青金色的线——那是用雏鸟换下来的绒毛搓的——仔细地把断处接好，针脚细密得像药圃里的灵薯根。
“过几日青禾要来，说药圣谷新酿的果酒熟了，给我们带两坛。”苏清影穿针时，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说陨星秘境的还魂花，这个时候开得正好，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林素影的指尖划过剑穗上的新线，青金色的，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等把这些薯干晒透了再去吧。”她看着筛子里渐渐变干的薯片，“顺便带点灵薯种，种在暗河边上，明年说不定就能长出来。”
“好啊。”苏清影把缝好的剑穗递过去，“还要给你做件厚点的棉袍，陨星秘境的冬天比这里冷。”
雏鸟似乎听懂了“陨星秘境”，突然从林素影的膝头飞起来，在屋里盘旋了两圈，嘴里喊着“飞……去……”，青金色的翅膀带起一阵风，把炕桌上的薯干吹得滚了一地，急得它又俯冲下来，用喙一个个往回捡，忙得满头大汗。
苏清影和林素影看着它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阳光透过它青金色的翅膀，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个跳跃的音符，把深秋的午后唱得暖洋洋的。
傍晚的风，带着草木的枯香。
苏清影在厨房炖灵薯汤，陶罐里的灵薯块炖得酥烂，汤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油花，是用去年的猪油炼的，香得能勾出人的馋虫。她往汤里撒了把切碎的灵香草，叶片的清苦中和了灵薯的甜，是药老怪教的方子，说能安神暖身。
林素影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断指的手偶尔会轻轻膝头的寒月剑。剑鞘上的冰蓝纹路，在火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与苏清影身上飘来的汤香缠绕在一起，织成一张安稳的网。
雏鸟蹲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盯着陶罐里翻滚的灵薯，小脑袋随着气泡的破裂一点一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它的翅膀上，己经能看出明显的肌肉线条，青金色的羽毛在火光里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只是尾羽依旧短得可爱，飞起来还是有点不平衡。
“再等半个时辰就能喝了。”苏清影用勺子舀起一块灵薯，吹凉了递到它嘴边，“尝尝软了没有？”
雏鸟立刻伸长脖子叼住，小嘴巴嚼了两下，眼睛一亮，“软……甜……”它含糊地说，翅膀拍了拍苏清影的手腕，像是在催她快点。
林素影添完柴，看着灶膛里渐渐减弱的火苗，突然说：“它好像能想起一些事了。”
苏清影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点头：“昨天我给他唱以前在药圃里哼的调子，他居然跟着哼出了两句，虽然还是‘啾啾’的，但调子没错。”
那是首很简单的调子，是苏清影小时候听师父唱的，后来在丙字院种灵薯时，总爱随口哼着，墨尘听多了，也跟着她哼，虽然五音不全，却总爱在她哼到一半时，突然用玄鸟翅盖住她的耳朵，说“清影的声音比调子好听，要听清影说话”。
“也许等开春，他就能认出我们以前的东西了。”林素影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把他以前的玄鸟圣剑，从忘川谷找回来了，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
苏清影的眼眶微微发热，她掀开锅盖，让汤的热气模糊视线：“等他能自己飞过落星坡了，就给他看。”
灶膛里的火苗跳了跳，映着两人沉默的侧脸。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药圃里的灵薯架在暮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个沉默的守望者，守着满院的薯香，和屋里渐渐漫开的温暖。
深夜的丙字院，只有灶房还亮着灯。
苏清影把炖好的灵薯汤盛进碗里，林素影端着碗，两人并肩坐在炕边，看着竹篮里熟睡的雏鸟。小家伙蜷缩在垫着玄鸟羽的篮子里，翅膀抱着一颗蜜灵果，嘴角还沾着点果渣，大概是睡前偷偷叼来的，睡得格外香甜，连呼吸都带着甜丝丝的气息。
“你说，他会记得升仙台的事吗？”苏清影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它。
林素影喝了口汤，暖意从喉咙流到心里：“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她看着雏鸟恬静的睡颜，“重要的是，他现在在这里。”
苏清影点头，指尖轻轻拂过雏鸟的绒毛，那里的温度比任何誓言都真实。她想起药老怪说的，玄鸟族的涅槃，从来不是简单的重生，而是带着过往的印记，在新的生命里，把温暖的部分重新活一遍。
也许墨尘永远不会完全记起升仙台的血，记起涅槃崖的火，但他会记得丙字院的灵薯香，记得暗河的清，记得她们的笑，这就够了。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枯叶，落在药圃的泥土上，像给即将到来的冬天，盖上了第一床薄被。竹篮里的雏鸟，在梦里轻轻动了动翅膀，发出细碎的“啾”声，像是梦到了刚挖出来的灵薯，又像是梦到了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有人笑着对他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灶房的灯，亮到很晚。碗里的灵薯汤渐渐凉了，却依旧甜得暖心，像这个深秋的丙字院，像她们等待的时光，慢得踏实，暖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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